惊鸽

“她是人类中的人类,命运却是成为星星。”

天鹅公主

  从前,有一个画家。画家爱上了自己的一幅画,整日痴痴地凝望他。这位画家住在风景如画的湖畔公园里,公园的湖里总是有一群非常美丽的白色天鹅。在画出那副画作之前,画家只画她眼睛看到的东西,也就是公园的景物。她从不走出这个公园,因而她画的东西也没有公园里没有的。

  在所有公园的景物中,画家画的最多的就是天鹅,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掉落的羽毛,桥梁似的优雅脖颈曲线,婚纱似的天鹅群。她的画作森林似的立在公园里展示,人们来公园里游玩,不是为了看真正的天鹅,而是为了看她画中的天鹅。

  画家因此被称为天鹅公主。她掰碎面包和草料喂到天鹅扁平的橘红色喙里,当她在湖畔漫步时,会有一群一群的小天鹅笨拙的跟在她身后。有人说看见过成群结队的天鹅簇拥成白色羽绒的小船,载着她在名为“公园”的公园湖中航行。

  画家爱天鹅,那是一种优雅、忠贞的动物,那也是她仅有的动物,如果不算地底栖息的蚯蚓和树丛间的麻雀的话。白色颜料是她用的最快的颜料,因为天鹅都是白色的。画家的颜料全部来源于公园,覆盆子做的红色颜料,非洲菊做的黄色,没人知道蓝色是怎么来的,因为她说是用天空磨碎了做的。

  画家有一天发觉自己的白色颜料用完了,而且她没法再做新的,因为河岸上的所有白色鹅卵石都已经被她捡完了。她的画作因为缺少亮色变得阴沉压抑,所有的颜色都可以用红黄蓝三原色调出来,但只有掌控明暗的白色不行。

  就是在那个时候,她被迫停止了绘画天鹅,画出了那副后来让她深爱又让她痛恨的画。那副画没有名字,人们最开始只是叫它一个梦境,因为它源于画家的梦境,源于湖底很深很深,天鹅下潜不到地方的黑暗。人们还像往常一样来公园参观,评论说,它看上去像一只乌贼,或是一只蜘蛛,有很多腿,或是很多结块的头发,但它到底是一种生物还是一片纯粹的黑暗谁也不知道。参观完毕,人们就和往常一样在门口买个冰激凌,给孩子买个玩具就回家做饭去了。但是当晚他们全部都做了噩梦,在梦中,他们被那只像蜘蛛又像乌贼的东西,用他的很多条腿或是很多结块的头发紧紧缠住,无法呼吸。

  有些人因此对画家深恶痛绝,有些人爱上了这种窒息的快感,想再去公园参观,却发现那副画已经不在了。原来画家太爱这幅画,走火入魔,到了不想与别人分享的地步,把它藏了起来。不仅如此,画家自己也消失了,她留下字条,说是去买白色颜料,自此一去不复返。只留下那无数副天鹅画作在风中林立,和真正的天鹅群在湖畔嘶鸣。天鹅公主,一去不复返。

  没人知道天鹅公主去了哪里,但各地的颜料贩子、宝石商人都知道一个穿白色兜帽斗篷的画家来过他们的店铺。画家看过了用尖刀撬开蚌的疼痛取出的珍珠白,象的哀嚎生产的象牙白,传说中纯洁爱情的玫瑰洁白,贫民窟里饿死的孩子脸色的苍白,但她都无法找到画天鹅的白色颜料的制作原料,雪白到没有任何颜色的白色鹅卵石。

  她最后前往一个双目失明的老人曾见过的雪白岩石峡谷,老人说那个峡谷里面的每一块石头都被炽烈的太阳晒掉了颜色,雪白雪白的。老人的眼睛就是注视了烈日下的雪白岩石峡谷太久而失明的。她叮嘱画家,一定不能盯着雪白峡谷看太久,不然命就没了。

  画家点点头,她想要找回她原来的生活,除此以外她没有别的想法。她想要再画一次天鹅,再看一次它们在波光粼粼的湖面扇起翅膀。她想要回到她坠入爱河以前的日子。

  去雪白峡谷要历经千山万水的跋涉,但是天鹅是不畏路途艰辛的,它们都是美丽而强大的动物,强而有力的洁白翅膀能打断成年人的腰肢,也能飞上珠穆朗玛峰去啄食白雪。画家寻着瞎子老妇人画的地图找到了传说中的雪白峡谷,面对陡峭光滑如直立的镜面的四壁,画家带来的绳索和登山杖仿佛是个笑话。

  冒着雪盲的风险,画家放眼望去,那寸草不生的岩石峡谷底部,铺满了大颗大颗晒得滚烫的圆形鹅卵石。那些终年不化的雪白结晶,是世间伤心人眼泪结成的盐。日光劈头盖脸地晒下来,画家想到了自己的那副画,黑暗、潮湿、凉爽的梦境,冰凉温柔的触角。她思念他,痛恨他,爱他爱到恨不得把自己的生命给他。她知道他是安全的,她离开前把他藏在了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除了她没人能够找到。

  等我找回我原来的生活,等我再画一次天鹅,再看一次它们在波光粼粼的湖面扇起翅膀。我就去见你,我会把你从黑暗的湖底捞起来,打开装你的玻璃盒,即使隔着画布我也知道,你也在想我。画家在心里默念着。

  没有人知道画家在雪白峡谷的悬崖边缘立了多久,没人知道她的眼睛有没有因为雪盲失去视力,没有人知道她是踩空了还是故意的,也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她从峡谷边缘坠落下去,尸体却会出现在峡谷的正中央。她的尸体散落开来,一条腿在远处,一只手落在脑袋旁边,五脏六腑粉碎,在晒得滚烫的岩石上发出吱吱的声音,又散发着热气。

  有人说看见一大群天鹅载着她飞到雪白峡谷上空,在高处把她抛下,任其自行坠落,撞击雪白鹅卵石而死。有人说,她是天鹅公主,是她唤那一大群天鹅来的,因为她的心神已被那副黑暗的噩梦之画诅咒,惶惶永无宁日。这是谁也说不定的。大家都看到的是,她死了以后,许多白色的大天鹅成群结队地飞来,它们每人叼走天鹅公主尸体的一个小块,天鹅公主很快就变成一群天鹅飞走了。

  这群天鹅飞过千山万水,许多国家,像南迁的鸟儿。多人走在街上突然感到有鲜血滴到自己鼻子上,抬头便能看到那令人惊异的大群天鹅,每只天鹅嘴里都叼着一个鲜血淋漓的尸块,还有许多天鹅排成一列一齐叼着一副肠子。那便是天鹅公主,很多人拍照留念,很多人发文悼念,但没人能找到画家的遗作,窒息之水的梦境。画家把他藏在了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除了她没人能够找到。

  这群天鹅最终飞到了画家曾经居住的那个公园的湖畔,它们把尸块丢进波光粼粼的湖里,就又变回了公园里的平常的白天鹅,浮在水面上梳理羽毛,用桔红的扁嘴啄食青草,成双成对,贞洁不渝。人们派船只到湖面上打捞,但什么也没捞到。

  人们继续参观公园,谈论画家的传奇死亡故事,她的天鹅,和她绝笔的旷世之作。人们在鸟语花香的树木间走过一幅又一幅的天鹅画像,画上的天鹅或形单影只,或成双成对,或只有局部的特写,或是宏大的鹅群,它们全部是用白色鹅卵石磨成的颜料绘成的。人们在湖畔漫步,把自己午餐里的三明治投喂给天鹅,就忽然发现岸边又有了白色的圆形鹅卵石。有人说是湖水冲上岸的,有人说是天鹅从雪白峡谷带来的,有人说未名公园的湖畔从未缺少过白色鹅卵石,是那副邪恶的噩梦画扰乱了画家的心神,给了她踏上死亡之旅的借口的。

  我想要回到以前那样,回到白色鹅卵石从我生命中消失以前的日子。我想要再画一次天鹅,再看一次它们在波光粼粼的湖面起舞。但如果我不能,你也许能替我做到。你代替我拿起画笔,描绘那些树木,那些金色的湖泊。你会拥有简单的快乐,而我会拥有痛苦的幸福。

  人们还是像往常一样参观公园,给天鹅们派了新的饲养员喂食,给草坪派了新的园丁浇水,可这些饲养员和园丁一个个都失踪了,游客也或多或少地在这个公园消失了一些。这些人最后出现的地点全部是在这个公园,而且连尸体也找不见。

  第一个怀疑这个公园有问题的人用一根手指头戳了戳一颗苍翠的松树,那颗松树竟轰然倒下,露出了破碎的纸板和支架。原来公园里的一切树木都是画家画在画布上、用支架立起来的,她的画技那么逼真,到了鸟儿和蜜蜂都分不清真假的地步,于是这个公园就有了鸟语花香。人们把画布撕掉,用松节油和刀子刮去油彩颜料,才发现整个公园就是一个谎言,或是一副美好的画。

  第二个怀疑这个公园有问题的人把矛头指向那些天鹅,它们既然叼过尸块,那也一定吃过人肉。天鹅是很邪性的动物,它们能够思考,能够听从天鹅公主的命令,这就很可怕。但没有人愿意去抓那些天鹅,因为天鹅很强大,它的翅膀能打断一个成年人的腰;也没有人能够抓住那些天鹅,因为天鹅会飞,最高能飞上珠穆朗玛峰,没人能抓得住它们。

  第三个怀疑这个公园有问题的人认为这个湖有问题,有人说在夜晚见过年轻的女子站在湖的中央,她长着和天鹅公主一模一样的相貌。有人猜测在这里失踪的人大半也是掉进了这个湖里。有人提议抽干这个湖,这样天鹅就飞走了,也不会有人无缘无故消失在这里,那些失踪的人的遗体也能找到了。人们开了会讨论这一点,筹钱租了许多抽水机运到叫做“公园”的公园。

  湖水抽干时,人们没有发现任何受害者的遗骸,而是发现了画家那副绝笔画里的怪物,或是一片漆黑的噩梦。它躺在湖底,手里紧紧抱着一副锁在玻璃盒子里的画作。那幅画作上是一个金发白衣的女孩,是爱上了自己的画作的画家,也是人们所说的天鹅公主。他的怀里除了这幅画还有几支画笔,一堆白色鹅卵石。

  噩梦或怪物用它冰冷的触角紧紧抱着玻璃盒,那一刻人们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所有的认知都是相反的,公园是假的,画家也是假的,但噩梦里的怪物是真的。人们以为是画家爱上了画布上不切实际的虚妄幻象,但是画布上不切实际的幻象爱上了画家。有人推断说,画家从来没有离开过被称作“公园”的公园,她只是跌进了自己的画框,与怪物互换了身体。画家和怪物共用一具肉体,一张画布,他们注定只能有一个存在于画布之外,另一个则被固定在画框里瞻仰。

  人们知道的这些完全超乎他们的想象,他们不知怎么处理这个怪物,也不知怎么处理这个公园,便把湖里的水又灌了回去。怪物重新淹没在黑暗的湖水中,天鹅再次在岸边悠闲地梳理羽毛。人们把之前推倒的假树木的支架重新树立起来,在河边竖起“远离水域”的牌子,这座公园就恢复了正常营业,人们还来这里参观真的天鹅,假的天鹅,天鹅公主,谈论画家爱上一幅画并为此丧命的故事。天鹅的画像还在不断地更新,增加,谁也不去想是谁在画。

  一个月后,名为“公园”的公园湖里忽然发出巨大的、沉闷的雷鸣般的响声,人们知道,是噩梦怪物终于忍受不了对触不到的画作上的恋人的思念,把生命给了画家。人们不知道像那样的怪物要怎么自杀,但那雷鸣般的声响一定是他自杀的声音了。几天后,人们看到画家又开始在公园里走来走去,在湖畔喂食天鹅,一群摇摇晃晃的小白天鹅笨拙的跟在她身后走成一条线。她把自己爱上的那幅画作又挂在森林里展出了,画作上的怪物看上去像乌贼又像蜘蛛,但它实际上是个噩梦或纯粹的黑暗,它的许多条腿或触手或结块的头发还会出现在游人的梦里,所有家长在带自己的孩子来看天鹅画展时路过那里总会捂上孩子们的眼睛。

  画家找回了她原来的生活,她又一次画了天鹅,又看一次它们在波光粼粼的湖面扇起翅膀。画家再没有走出过她的公园,即使她又画了成千上百只白天鹅,她的白色颜料也永远不会用尽。因为她爱上了自己的画作,他们一个在画布上,一个在画布外,只要这种状况持续着,那么这座公园就永远不会缺少伤心人眼泪结成的白盐。

2021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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