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鸽

“她是人类中的人类,命运却是成为星星。”

白蜡烛

  公主的父亲生病了,他奄奄一息,快要死了。公主的父亲是国王。所有的御医都说,他活不过三天了。巫师也说他的时候快到了,他活得太久,杀的人太多,做的事也太多了,他注定是要死了。

  公主恳求巫师再想一想,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救国王,任何办法都行。他是她的父亲,她的国王,也是整个王国的支柱。她不惜一切代价。

  巫师沉思了一会儿,说有一个办法。只要公主抛弃王冠,离开皇宫,像乞丐一样生活三年,国王的病也许就会好。在这期间,公主可能会被人伤害,被人侮辱,可能会挨饿,可能会死亡,所有的后果都要她自己承担。

  公主答允了。她摘下王冠,放在国王的脚边。她脱下金鞋,赤着脚走出了皇宫的铁栅门。人们看到女乞丐,便纷纷朝她吐唾沫,拿出硬币来要求和她过夜。公主一概不理。她用树皮给自己做了双鞋子,就这样流浪了三年。

  三年后她回到皇宫,看到她的父亲还活着。他坐在王位上,奄奄一息。所有的御医都说,他活不过三天了。

  公主沐浴更衣,戴上王冠,恢复了公主的身份,惩罚了那些欺侮乞丐的人。她找来巫师,询问她父亲还能活多久。

  三年。巫师说,不多不少的三年,正是公主您在外流浪的日子那么长。但我的回答属于三年前,如今三年已经过去了,他要死了。成为一个国王要做太多身不由己的事,杀太多无辜的人,他注定要死了。

  公主请巫师再想一想,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救父王,任何办法都行。他是她的父亲,她的国王,也是整个王国的支柱。她不惜一切代价。

  巫师想了想说,还有一个办法,只要公主抛弃她天空一样纯净的美丽眼睛,离开皇宫,像瞎子一样的流浪三年,国王的病也许就会好。在这期间,她可能会跌落悬崖,掉进河里,可能会在黑暗中不明不白地死去,这一切后果都得由她自己来承担。

  公主答允了。巫师让她喝下一瓶墨汁一样黑的药水,她便看不见了。她拿了一根木手杖,一边摸索一边走出了皇宫。人们看到女瞎子,便纷纷取笑捉弄她,在她脚下放石子,夺走她的手杖不还她。因为巫师喜爱公主,不忍让她死去,因而让她保留了微弱的视力,国王的生命也因此格外虚弱。公主此时记下了这些人的脸,她什么也没说,摸索着走了,就这样又流浪了三年。

  三年后公主回到皇宫,巫师为她打开眼睛,公主看到,国王的生命力更弱了,她几乎认不出他来了,当年那个骁勇善战的统帅,那个不怒自威的君王,如今只剩下皮包骨头和花白的头发。所有御医都说,他活不过三天了。

  公主命人去找当年她带离皇宫的那根手杖,那根手杖阴差阳错地长成了小树。公主命木匠将这颗木材为她做一件东西,任何东西都可以。她处死了那些捉弄瞎子的人,命人盖起房子给瞎子和乞丐住。做完这些她又找来巫师询问,她的父王还能活多久。

  巫师说,三年,不多不少正好三年,从您当初抛弃眼睛,离开皇宫起开始计算的三年。如今三年已经过去了,他要死了。也许坐在王座上的滋味并没有那么好受,他已经许久没有说过话了,也许是时候让他走了。

  公主不同意。国王是她的父亲,她的国王,也是整个王国的支柱。她请巫师想一想,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救她的父王,任何办法都行,她不惜一切代价。

  巫师说,您也看到了,这样三年又三年的流浪不是长久之计,想要让我们的国王长长久久地活下去,只有让公主永久地放弃皇冠和皇宫,在外流浪。她流浪的时间有多长,国王活着的日子就有多长。如果她永远流浪下去,国王就可以永远活着。在这期间,她可能会孤独,可能会死,可能尸体会没人埋葬腐烂,这一切后果都得由她自己来承担。

  公主答允了。这时木匠上来,说她的手杖长成的树的木材已经做成了献给公主的礼物。公主一看,是一把伞。公主奖赏了木匠,这正是她想要的东西。巫师给了她半支白蜡烛,当着她的面点燃。他告诉公主,白蜡烛的火焰代表国王的生命,国王不死,火焰就永远不会熄灭。同样,这支白蜡烛很短,只剩下最后一小截,但巫师对它施了魔法,它永远在融化,却永远不会燃尽,正如国王的生命一样,它在它的最后时刻被凝固了。公主带着这支蜡烛上路,如果国王出了什么事,她就能立刻知道。

  公主谢过巫师,她带着她的手杖做成的伞,端着半截白蜡烛上路了。她知道自己不必再回来,因而没有顾忌地走了很远很远。人们不知道这个背着旅行包和雨伞,端着白蜡烛的女人就是公主,只当她是个奇怪的旅人,对她视而不见,又在背后议论她。公主见穷人都有饭吃,瞎子都有屋住,便安心地离开了自己的国家。

  公主旅行了好远好远,她见过干旱,也见过洪水,见过沙漠,也见过沼泽。她看见绿洲,便想起自己的国家,看见老人,便想起自己的父王。有一次,她碰见一个男巫正在给一个孩子治病,孩子的父母兄弟姐妹都围在床前。公主觉得这场景很温馨,便忍不住向前走了几步,那男巫却立即要赶她走,他说:“你身上有一个魔咒,维系着一个不该活下来的人的性命,那个魔咒是注定要你无家可归的。你走近我们,这个家也会变得家破人亡,你守护的那个人也会变得岌岌可危。你离开吧,这样对我们和那个人都好。”

  公主只好离开了,她悄悄地在帽子下面抹眼泪。后来在这一路上,她哭过,也笑过,也为了宏伟瑰丽的自然景观惊叹过。但她心里始终记挂着她的国王。她端着那半截白蜡烛,寒冷的冬天它给她温暖,漆黑的夜晚它给她光明,陡峭的山路和一望无际的深渊它给她希望。

  希望和信念支撑着公主一路走下来,她变得成熟而沧桑,学到了很多东西,也忘记了很多事情。但她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的国王。那半截白蜡烛不畏风,也不怕水,无论什么样的环境它都未曾熄灭过。公主看着她的白蜡烛就知道,自己的苦没有白吃,她的旅行不是没有意义的。

  公主不知道自己旅行了多久,可能是三年,可能是三十年,可能是三百年,也可能只有三天。她不再记得时间和日期,也不计算自己的年龄。她饿了就吃,困了就睡,有时走在地下溶洞太久,便忘了光明,有时走在丛林中与野兽为伍太久,就忘了语言。她没有地图,不知道自己去过什么地方,现在在什么地方,又将去什么地方,她只是不停的走啊,走啊。

  公主走到了一片热带雨林中,她只觉得这片雨淋中的一切她样样都熟悉。那些光滑的阔叶植物,那些巨大的软体动物,那些毯子一样厚的苔藓和孢子植物。她看到每条毛虫都有片叶子啃,每个蜗牛都有个壳住,便觉得心安。一群鸟儿叽叽喳喳地议论着她,却在她抬头看向它们时突然安静。一群猴子冲她扔石子和烂掉的果子,一只像树干一样贴在水塘边的鳄鱼险些将她一口吞掉,这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

  公主来到了一座宫殿前,这是一座被热带雨林淹没的宫殿。铺天盖地的绿色中,它生锈成黑色的铁栅栏先吸引了公主的注意。公主披荆斩棘走向那座宫殿,发现这座宫殿正是她当年离开的那一座。它的大理石圆柱上还驻留着公主的童年回忆,它的王座旁还放着公主当年抛弃的那顶王冠。国王还健康时,公主曾经无忧无虑追逐过的那只金翼蝴蝶停滞在空气中,它以飞行的姿态凝固了。这座宫殿的一切都凝固了,雨珠在空气中凝固,火焰在壁炉中凝固,正如公主的白蜡烛在公主手中凝固。

  公主在那座宫殿里再次见到了她的父亲,她从未忘却的国王。他矗立在宫殿的大厅里,身上长满了苔藓和蕨类植物,保持着侧头凝望公主的姿势。他在那里已经凝望了她几百年,而她却才刚刚到达。他的脸颊已经腐烂,白森森的下颌骨和牙齿泛着微光,他的右眼里探出一朵小小的花来,他的衣服有微微的破损,一只蜗牛正带着它的孩子在他背上爬,它们已经爬了一百年,却还未爬到他潮湿舒适的头发里。

  公主认出了她心心念念、深爱敬重的父王,他披着自己腐烂的皮肉和生锈的铠甲,背着那些蜗牛和他们的后代站在自己的宫殿里。公主站在宫殿的铁栅栏外,撑着她当瞎子时的盲杖制成的伞,踩着她当乞丐时用树皮制成的鞋,端着她凝固的白蜡烛。国王的眼睛,他完好无损的、凝固的左眼告诉公主他还活着,但他的右眼,他腐烂的、长出植物、开出花朵的右眼恳求公主让他死去。他的统治太长了,长到他的王国的化作了雨林,他的子民化作了动物,他的内脏里都长了蛇。他再也不能忍受这痛楚。

  公主想要靠近他,却丝毫进不了宫殿,宫殿是凝固的,可入侵宫殿的那些自然植物仿佛是永恒的。无论公主砍掉那些拦住她去路的藤蔓和树枝多少次,它们总是在顷刻间长回来。经验告诉公主,放一把火烧掉所有的植物才是唯一的办法,但雨林的空气无比潮湿,没有一块干的柴火,点不起任何火来。公主想到了不畏风、不怕火,永不熄灭的白蜡烛,白蜡烛在她手里忽然变得很重很重,公主再也承受不住它的重量,把它掉到了地上。

  白蜡烛一落地,它的火焰就瞬间点燃了所有的绿色。公主来不及阻止,更无法穿过火海去救出自己的父亲,眼睁睁看着国王和所有的植被一起被烧作了灰烬。国王死了,白蜡烛和火焰立即就消失了。公主踏进宫殿,再回头看向外面时,雨林也不见了,铁栅栏外是稀来攘往的闹市,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巫师从宫殿里走出来,他手里拿着国王的皇冠为公主加冕。公主走上王座,坐在父亲曾经的座位上,她又看见了脚边自己曾经抛弃的那顶王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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