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鸽

“她是人类中的人类,命运却是成为星星。”

与世隔绝之墙

1、

         他们在往生之海航行,有许许多多人都在这片海上航行过,但他们最终哪里也没有到达。他们在这里寻找死亡之岛,但是到头来他们还是放弃,他们说死亡之岛不过是喝饱了海水的水手所做的一个梦,高烧与饥饿产生的一个幻觉。

        人们说死亡之岛,它的泥土都是黑色的,像碳似的黑,踩上去会轻易地破碎,发出沙沙的破碎声,比刚擦好的银器还亮。岛上目力所及之处全都是骷髅,远远望去好像一串串白色的珍珠,传说死亡之岛是所有遇难的水手和海员最后的归宿。岛上有一座喷泉,叫做不老泉,传说是维纳斯的泪水,饮下这里的泪水,就能不老不死。

他们就是在寻找这眼不老泉,浩浩荡荡的船队飘荡在往生之海上,希望寻找到那座岛屿。

        “他们说,往往,迎接船只的都是瀑布……”

        垂直而下的大瀑布,没有任何征兆和预警,就这么突然出现在海的一边,就像地球突然被截断了一样。世界是个天圆地方的平面,航行到世界的边缘,就这么从大地的断层坠落,掉进宇宙的虚空。谁也不知道如果遇上了大瀑布该怎么办,因为没有人曾经成功的返航,然后在酒馆里讲类似的故事。他们只是航行着,浑浑噩噩的,不抱任何希望,期待见到瀑布时自然和本能的反应能救他们一命。

        瀑布没有出现,一堵齐天的巨墙拦住了船队的去路。船队在巨墙前停下了,整整齐齐,像围着糖水的蚂蚁。有人去摸那堵墙,透明的,像冰块一样冰凉。有人用力拍打,墙也不震动。投透过巨墙,他们能看见隐约的黑色岛屿和喷泉的轮廓。岛上,那座传说中的喷泉在永不停息地流淌。

        船队商量了一下,决定分三路行动,一路向左,一路向右,寻找巨墙的边缘,还有一路停在原地,用冰锥和榔头日夜不停地敲击巨墙,并派出最优秀的潜水员向下探索,寻找巨墙在水下的破绽。人们还给这堵巨墙起了一个名字,叫做“与世隔绝之墙”。

        一切都没有用,向左和向右的船队无功而返地回来了,他们找不到墙的尽头,开始质疑自己天圆地方的信仰,也许世界是一个透明的圆形小盒子,内里装着人类和风景。持冰锥的队伍浑身酸疼地宣布放弃,无论如何用力敲打,都无法在与世隔绝之墙上留下一丝细痕。

        潜水员们,穿在那一套套笨重的潜水服里,没精打采地回来了。他们说底下只是一味的黑,一味的冷,有鲨鱼,除此之外便没有别的。鲨鱼在墙的对面,用它们冰冷没有瞳仁的黑眼珠注视着他们,他们能看见那没有嘴唇裂口般的血盆大口里一排排的牙齿,这是他们唯一庆幸与世隔绝之墙不可逾越的时候。还有一个潜水员,他潜的太深了,内脏因为海底的压强无可避免地受到挤压,他上来以后一直喊疼,黑色的血不断从他嘴里吐出来。当晚他就死了,人们把他就地海葬。

        一切办法都无法通过这堵与世隔绝之墙,水手爬到最高的桅杆上,想看看太阳是否也会被与世隔绝之墙拦在另一面,令他惊奇的是,透过透明的巨墙,他看到朦朦胧胧的散射光,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光源,一开始他以为是这边的太阳的倒影,但更多的水手爬上去仔细观察,他们最终得出的结论是,那是另外一个太阳,与现在照耀他们的完全不同的太阳。

        现在他们知道,那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他们有单独的太阳,单独的月亮,还有死亡之岛与不老泉。世界的版图在他们心里更新了,还是天圆地方,但地像是一卷刚打开的丝绸或是布匹,一边是垂直而下的瀑布,一边是与世隔绝之墙。

        走投无路的时候,有人说:“也许我们该去找那条瀑布。”

        没有人应答。死亡之岛就在那么近的地方,他们几乎能听到不老泉在墙的那面奔涌,它甘甜的泉水冲刷着喷泉的许愿池,歌唱着青春,歌唱着永恒。一些人把船开到贴紧世隔绝之墙的地方,把张望的脸贴在墙面上望眼欲穿。

        这些人最后疯了,口口声声说自己已经踏上了死亡之岛,见到了不老泉,把关于不老泉的一切描述的事无巨细。可怕的是,他们描述中的不老泉出奇的完全一致:一条浅紫色的泉水,从喷泉的泉眼里源源不断地冒出,如果触摸它,就能感到它是温暖的,犹如人的体温。喷泉的许愿池里有些闪闪发光的东西,但不是硬币,伸手去捞,就什么都没有。黑色的土地踩在脚下嘎吱嘎吱地响,贝壳一样的不断破碎塌陷。

        这些疯了的船员开着船,以高速撞到与世隔绝之墙上,触礁沉没了。

        剩下的船队决定兵分两路,一路守在原地,一路去寻找传说中的瀑布。他们认为瀑布是入口,当船队随着瀑布垂直而下,迎接他们的不会是粉身碎骨,而会是另一个世界。他们坚信有那么一个与他们的世界垂直的世界,对于他们来说的瀑布,会是那个世界一条湍急的河流。而不老泉,就在那里等着他们。

        去寻找瀑布或是湍急河流的船队走了很久,守在原地的船队突然在墙的另一面看到了船队的身影,影影绰绰的船只影子,凭轮廓和旗帜能够认出是自己一起的船队。他们以为他们成功了,绕过了与世隔绝之墙,于是兴奋地大声呼喊,向他们打招呼,却没有得到一丝回应。黑影靠近了,一张疯癫的脸猛地贴在墙上,渴望又无神的血红眼睛死死瞪着他们,他们才意识到,这些人不是他们出发去寻找瀑布和河流的同伴,这些是他们发了疯的、沉了船的、已经死了的同伴。

        疯子们用头使劲撞击与世隔绝之墙,他们丝毫没有意识到他们渴望的不老泉就在身后,他们只是无意识的试图穿过那面巨墙,直到鲜血淋漓的皮肤在墙上留下血红的印记。墙这边的船员拼命打手势,喊他们看身后,但疯子们不能理解。齐天的与世隔绝之墙密不透风,一丝声音也不能穿过。

         这时有人看见,远处黑色的死亡之岛上有一个小小的影子在动。那个影子先是黑漆漆的一团,随后直立起来,变成了人影。为了确认,船员们爬上高高的桅杆,他们看到那是一个人,穿着笨重的潜水服,身后拖着氧气管。他脱下头盔,在一片死亡的景象中迷茫的四处张望,有人认出,他就是被海葬的那个潜水员。

2、

        寻找瀑布与湍急河流的船队如愿找到了瀑布,他们顺着瀑布垂直而下,一开始他们感到恐惧,高空坠落的失重感让他们惊声尖叫,但随后他们逐渐习惯了这种感觉,直起身来,把瀑布的方向当做水平线,于是他们发现自己航行在一条湍急的河上。他们先前关于世界的所有认知全部被推翻了,地心引力不过是一颗星球的引力而已,谁又能说它就是方向呢?他们习惯了垂直方向上的引力,就成了这个垂直世界上的人。

        垂直世界的船队继续航行,他们顺着湍急的河流,驶向世界的彼端,继续寻找传说中的死亡之岛和不老泉。他们坚信他们已经到了与世隔绝之墙的另一边,往生之海的海水在他们四周涌动着。

        死亡之岛的影子再次出现在他们眼前,这一次无需怀疑,他们便轻而易举地认出了它。不老泉的紫色泉水汩汩流淌,温暖的雾气弥散空中。他们继续航行,却再一次触到了透明的巨墙。与世隔绝之墙,和之前的一模一样,伫立在他们面前,透明的而又是永恒的。有人伸手触摸,冰凉新鲜的触感立即在指尖蔓延开来。

        垂直世界里的船队停在与世隔绝之墙面前,他们记得他们离开时留下一半的船守在原地不动,但如今他们却什么也没看到。他们派船出去兵分两路,沿着与世隔绝之墙寻找留下的船队,却一无所获。他们不在墙的这一边,也不在墙的那一边,什么也没有。没有船队,没有陆地,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往生之海,还有与世隔绝之墙外永恒的不老泉。他们望向彼此的脸,试图通过蛛丝马迹探寻,时间自他们从垂直瀑布而下以来究竟度过了多久,是不是久到另一只船队和人类都已经湮灭了,但海上的风雨让每个人的容貌都格外苍老,从彼此的脸上他们看不出年龄。仿佛只过了一瞬,又仿佛是过了千年。

3、

        死亡之岛上出现的潜水员令留下来的船队意识到,只有死亡才是穿越与世隔绝之墙,到达死亡之岛的唯一途径。他们想看看那个潜水员在做什么,但距离太远,什么也看不清,只看到那个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仿佛在动,最后陷入了雾气中,消失不见了。他们决定穿过与世隔绝之墙。

        先做出这个决定的船队凿穿了自己的船底,他们的船吃水越来越深,最后倾斜着沉入大海,船员站在船舷上整齐的挥手,确信无疑对下个世界的美好期待。一些船上没有达成统一的妥协意见,争执不休中有人自行从船上跳下,主动游向鲨鱼的口中。有些人偷偷凿穿了船的底部,等到发现时已经来不及了。就这样,或自愿或不自愿的,这组留下来的船队全部命丧大海。

4、

         通过瀑布到达垂直世界的船队决定再次返航。他们穿不过与世隔绝之墙,只能朝相反的方向航行。他们以为他们会到达瀑布湍急的下游,但事实却相反,当他们再次遇到瀑布时,瀑布依然是向下垂直流淌,他们再次跟着垂直的水流向下飞速坠落,再次适应新的地心引力航行在一条湍急的河流。再一次的,死亡之岛和不老泉出现在他们面前,中间隔着透明的与世隔绝之墙。

船队绝望了。停滞在与世隔绝之墙前数日后,有人提出了新的理论,世界也许不是天圆地方,也不是卷轴或盒子,而是一个多边形,他们一直在多边形的外缘航行,而死亡之岛和不老泉是在多边形里面的封闭空间内。他们通过一条瀑布坠落到多边形的一条又一条边,但死亡之岛和不老泉却永远只能是遥遥相望的。想要离开这条恒定不变的轨迹,就需要突破二维的纸张,从三维空间降临。

        没有突破空间维度的方法,一些船员想要回家,回到他们原来的那条边,他们不停地返航,不停地从瀑布坠落,但是没有一条是他们原来的边。世界是个多边形,他们并不知道这个多边形有几条边,所有的人都陷入了深深的绝望和惶恐之中。一位老船员说:“我们迷航了。”

        此时,停留在往生之海等待他们的船队已经全军覆没了。在不远处的与世隔绝之墙之外的海域,浮起了一组新的船队,他们是曾经全军覆没的那支船队,如今正全速向死亡之岛进发。为了寻找那一眼泉水,他们付出了最珍贵的代价。

5、

        一支船队分裂出来的三支船队,一支疯了,一支永远在多边形的外缘周而复始地坠下瀑布,只有一支穿过了与世隔绝之墙,到达了死亡之岛。

        现在他们站在了死亡之岛的黑色泥土上,那黑色的泥土踩上去果然像疯子们描述的那样嘎吱作响。这片海岸上没有贝壳和珊瑚,只有白色的头骨。这一切不能吓到他们,这些最优秀、勇敢的海员,他们把船只整齐的停放在黑色海滩上,向不老泉的方向出发。

        一眼就能望到头的岛屿,所有的景物仿佛就近在眼前,却怎么也够不着。他们走了有一个月,又仿佛只有一天。太阳在这里不按晨起夕落的规律起降,有时一分钟内有五六轮日出日落,有时接连一百个日落也不见一个日出。他们左右环顾看向彼此的脸,发现所有人的脸都千变万化,他们在一瞬之间变老,又在一瞬之间重返青春。时间在他们脸上闪动,又在太阳的东升西落中流失。他们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只得一直向前走着。

        “有谁他妈的知道我们现在在哪儿?”船长说。

“我们现在落进了可知和不可知的中间地带。”有人说,随后他就不敢承认自己说了什么了。

        越往前走,就越寂静。天空落下黑色的雪,有人伸手去接。黑色的雪落在皮肤上也是透明的。在这座无生命的岛屿,只有一种无生命的花在这里绽放。他们在前行的过程中发现了这种花,不像是花,倒像是溃烂的伤口。溃烂像冰晶,围着一点凝结展开美丽的雪花状血色图腾。有人伸手触碰,花蕊里就分泌出漆黑的灰烬和大滴的泪水。风无声无息地流淌在空气中,恰如血液悄无声息地流淌于血管。勇敢的海员们摘下手套,才发现自己的皮肤上也盛开着同样的溃烂之花。

        是什么时候第一次听到那声叹息的呢?说不清,从那汩汩流淌的紫色泉水化成的紫色薄雾蒙上他们的脸庞那一刻开始?从看到暗红天空逐渐开阔,从黑色山峦后面冉冉升起?从他们穿过与世隔绝之墙,踏上死亡之岛嘎吱作响的骷髅沙地开始?从他们自母亲的子宫滑落,第一次呼吸人类世界的空气开始?从那一天起,他们就在渴望不老泉了。他们的一生,早在踏上往生之海的船队之前,早在他们在酒馆里从水手口中第一次听说不老泉的传说之前,他们就开始了这趟旅途,从第一次学会走路,第一次牙牙学语开始,他们就在往不老泉进发。

       这是不老泉。她的泉水是闪闪发光的紫色泪水,叹息声是她奔流不息的脚步。她独自在死亡之岛流淌了数千年之久,没有源头,没有目的。

        他们站在那汩汩流淌的紫色泉水旁,如痴如醉地听着温暖的泉水从喷泉中滴落,涌动,叹息。一部分人在这种陶醉中死去了,但他们浑然不知。另一部分人爬进不老泉,开始贪婪的饮用这眼神奇的泉水。一部分人在这种贪婪中溺亡了,但他们浑然不知。最后,剩下那些人从紫色的泉水中走了出来。不老泉洗去了他们的贪婪和无知,他们变得像初生的婴儿那样纯净无瑕。

        最后他们从泉水中抬起头来,走过那些溃烂的花和骷髅,他们来到他们停放的整整齐齐的船队前面,收起船锚。他们重新启航。他们在往生之海航行,寻找返回人类世界的道路。

        没有人知道最后到达死亡之岛的船队最终的故事,他们饮下了不老泉的泉水,却不再拥有生命。没有水手活着回到小酒馆来讲述他们的故事,没有水手呼着热气把帽子一脱,然后开始讲述不老泉的故事:那一次他们穿过与世隔绝之墙,来到死亡之岛……从来没有一个水手讲述过后来的故事,人们只是凭借猜测撰写了他们的结局:

        他们在往生之海航行,寻找返回人类世界的路途,但一切都是徒劳无功。因为在死亡之岛的认知里,人类的世界,那些东升西落的太阳,会说话的猿猴不过是黑色的雪花和溃烂的花造成的幻觉。往往,迎接船只的都是瀑布,但那一次,瀑布没有出现,一堵齐天的巨墙拦住了船队的去路。透明的,像冰块一样冰凉,顶天立地,没有尽头,用力撞击也纹丝不动,敲击火烤都无济于事,与世隔绝之墙。幸存的勇敢船员们被分成三队,分别用三种不同的方法穿过与世隔绝之墙。他们中有些疯了,有些死了,有些坠入了世界的边缘,已知与未知的夹角。但总有那么一队最勇敢的船员会返航,他们脸上沐浴着不老泉的光辉,携带着永生不死的秘密,重返人类世界。他们还会再次出航,带着酒馆里的那些水手们,带着在往生之海里游荡的每一支船队。他们会再次碰到与世隔绝之墙,他们也会再次战胜它,带着最勇敢的海员返航。人类终究会拥有不老泉的秘密,而我们就在这里等待他们。在这里,码头的老酒馆,怀揣着盛满烈酒的杯子,睫毛上挂着冰霜,在温暖的壁炉旁睡去,梦见死亡之岛,梦见不老泉,梦见永生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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