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鸽

“她是人类中的人类,命运却是成为星星。”

金字塔内发生的死亡

        从前,有一个艺术家,住在一座充满艺术品的金字塔里。他的声名远扬,已经有很长一段历史,长到人们都忘了他的作品是什么,长到人们忘了他是怎么住进这座金字塔的。金字塔原本是法老和他的陪葬侍从的陵墓,可它怎么就成了艺术的殿堂?

        这座金字塔从来不让任何人进入,以前是陵墓的时候不让,现在做艺术的殿堂就更不让人进了。死亡和艺术都是那么神圣,从来不让生者进入。

        艺术家有时却会出来,穿着蓝色的丝绸衣服,肩上趴着猴子在街上转悠一圈。谁也不知道他出门是干什么的。他去了邮局却不寄信,去了集市却不买东西,去了河边却不喝水。他的猴子为他扇风,遮阳。那只猴子每次跟随他出来,都穿着不同的鲜艳衣服,艺术家自己倒总是穿着蓝色。

        有一天这座金字塔里传来了骇人的恶臭。气味这东西,一开始总是淡淡的,若有若无,带着一种发酵的气息。人们以为是某种新式艺术,某种前卫的香水,颜料的气味,艺术的玩意谁也说不清。后来气味越来越浓烈,人们以为是猴子病了,食物残渣没有及时清倒。后来臭味达到了没有人可以忍受艺术的地步,人人经过金字塔前都掩着鼻快速跑过。在尸体焚化炉工作的一个小工提了出来,这好像是死人的味道,人们这才意识到,艺术家已经死了。

        人们不得已打开了金字塔的大门,成千上万只猴子扑了上来,他们吱吱乱叫,疯狂乱窜,抓坏了每个人的头发和衣裳。人们才发现,艺术家每次出门带的都不是同一只猴子。他有很多猴子照顾他的饮食起居。

        走进艺术家的金字塔,人们看到这并不是一起自然的死亡。纵然,没有人知道艺术家年纪有多大,身体有没有疾病,你不会去问艺术家这些事情,正如你不会去问艺术品这些。可人们看到血淋淋的墙,墙上挂着肠子拼成的字母,地板上堆积的骨头,就知道这必定是一起谋杀。金字塔再次被封锁起来,不是为艺术的崇高,而是为死亡的真相。一千名训练有素的侦探被放进来收集线索。

        金字塔是那么大,那么空旷,以至于一千名侦探同时在里面也不觉得拥挤。这一千名侦探全部都身着褐色格子的大衣,头戴鸭舌帽,手里拿着放大镜。他们全部都接受过良好的教育,熟读每个领域的著作,包括艺术。

        他们把挂在门口的肠子取下来,又在别处找到了一只脚、一只手、一块头皮等。他们集中在一起,想把这些东西拼起来,却无法做到。因为所有找到的尸块堆成了一座尸体的大山。所有的肢体残块都来自不同的人。侦探中的DNA专家化验出来,这堆残骸里起码有一千个人的尸体,没有一具完整的。多数尸体只留下了一根手指头,或是一小片肉,没有一具尸体留下超过百分之十的部分。人们不知道剩下的部分哪儿去了。这座尸山让最精通人体解剖学的专家也无从下手,拼图大师见了也要连连后退。举个例子,腿太多了,几乎可以拼出个百足蜈蚣来;而手指头又太少了,一千具尸体该有一万根手指头,可这一堆里面连一百根都没有;头发和皮肤色差太大了,死亡后存放的时间也不一样,而且不能确定存放时间就是死亡时间,可能存在活着就被从身上取下来的情况。没人敢断言什么。

        这一千名侦探在里面游荡许久,始终也查不出谋杀艺术家的真凶是谁。他们甚至查不出艺术家自己是不是个谋杀犯。这很荒谬,但这一切都发生在艺术殿堂的神圣金字塔里,艺术的事情谁也说不准,所以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一千名侦探在调查的过程中渐渐被金字塔里陈列的艺术品吸引了,这座壮观的殿堂里有绘画、雕塑、建筑、文学,七种艺术一样不少,甚至连舞蹈也有。金字塔的顶层有一个奢华无比的大厅,厅中间有一个水池,正对着天窗,水面浮着莲花。水中有可以移动的小小木质舞台,跳舞的木偶在玻璃天窗下灿烂的水池里舞蹈。

        侦探们嘴上说着寻找线索,却为艺术之美如痴如醉起来。正如前面所说的,这一千名侦探都受过良好的教育,有较高的审美能力和理解能力。金字塔殿堂富丽堂皇,奢华无比,布满艺术品,有猴子每天擦拭,保养。他们找不到真相,艺术的神秘面纱反而一层一层地加盖上去,金字塔越发扑朔迷离。穿彩色制服的猴子仆人为他们端来画笔、大理石和胶卷,像他们从前侍奉艺术家那样。

        这一千名侦探中,有一位侦探小姐。她本是个手艺高超的裁缝,后来女扮男装接受教育,成为了侦探。尽管穿上了剪裁糟糕的褐色侦探服,但她高超的剪裁手艺可一点也没有少。在其他侦探接过小提琴和图纸时,她吩咐猴子为她找来针线。她守在那堆惊人的人体残骸边,缝缝补补,一开始是为了拼起受害者的残骸,后来却是在创作怪物。这座金字塔的魔力太大,侦探们没人能抗拒。

        裁缝小姐拼出她硕大无朋,违背伦理的怪物的那天,所有的猴子都围拢过来指手画脚,吱吱乱叫。叫声惊动了其他的九百九十九名侦探,或是现在的九百九十九名艺术家,他们围拢过来,用他们新生的、代替了敏锐洞察万物的侦探眼睛的、挑剔的、质疑一切的艺术家眼睛审视这件作品。他们说它胸口的大洞像女人的生殖器,两只胳膊末端长的东西像阳具。一个生物长了一个阴道、两个阳具,这就不对,有违阴阳之理,有违人伦。但这也很好,因为它违背,它打破,它不对,所以它很有意思。九百九十九位艺术家们是一致这么认为的。

        裁缝小姐那天晚上做了个梦,梦见蓝丝绸袍子的艺术家站在水池的中央,舞蹈娃娃的小小舞台上。他对她说,想要做艺术,你就得放弃自己的脸。猴子在他肩膀上附和着。

        裁缝小姐摘下了自己的一只眼睛,把它放进水池里。眼睛像明亮的宝石沉进池底。她摘下眉毛,鼻子,耳朵,嘴唇,四肢,躯干。她把自己一块一块地丢进水里。水池里很快就浮满了她,她很快就什么都不剩了。

        “现在我没有肉体了。”裁缝小姐说。她赤裸、明亮的思绪站在蓝袍艺术家面前。她是那么的耀眼,以至于猴子不得不掀起蓝色袍子的一角遮挡光线。

        “现在你要学会长出新的五官。”艺术家说。他脱下自己的袍子丢在水面上。裁缝小姐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巨大的黑洞。

        裁缝小姐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依旧穿着褐色格子的大衣,头戴贝雷帽,手里还有一个放大镜。一切如常。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鼻子、眼睛、嘴巴都在,一样也没有少。她走到镜子前。她忽然发现镜子的是一张陌生的脸,一张男人的脸,属于另一位男性侦探,就是和她一批来到金字塔调查真相的、一千名侦探中的一个。他本是专门处理碎尸凶杀案的侦探,来到这里以后,就成了雕塑家。裁缝小姐举起自己的手,它们果然又粗糙又厚实,像一双雕塑家的手。

        她成了雕塑家,那雕塑家成了谁呢?裁缝小姐来到舞蹈娃娃的水池边,她看到水池边自己昨晚梦里站着的地方有一个用蓝色丝绸包起来的包裹。她打开包裹,一颗灰宝石般的眼睛就掉了出来,那是她自己的眼睛。或者说,原先裁缝小姐的眼睛。

        没人关心裁缝小姐被谋杀分尸了。在这座金字塔里,谋杀几乎天天发生,不断有侦探死去。那座一千人的骨骸堆成的大山越来越高,侦探却越来越少。艺术家和谋杀犯是一个意思。

        裁缝小姐成了雕塑家,就开始雕刻大理石。她依然能像以前那样穿针引线,能够一眼看到布料和色彩穿在模特身上的样子,但她现在也能洞察大理石内哭泣的灵魂。她用洁白大理石雕刻了一座裁缝小姐的雕像,栩栩如生,长着她最熟悉的面孔。当她完成最后一次打磨时,她内心深处竟深深地爱上了她。雕刻家小姐爱上了裁缝小姐,她从另一人的身份和身体,爱上了困在大理石塑像里的自己。

        雕塑完成的那一天晚上,她又梦见了从前的艺术家,穿着蓝色丝绸袍子,带着他的猴子,站在舞蹈娃娃莲花水池的中央。还是和上次一样,她摘下自己的眼睛,鼻子,耳朵,看着它们在水里沉沉浮浮。她说:“我遭遇了爱情。”

        艺术家闭着眼睛,他说:“爱情是艺术必不可少的副作用。这个水池的名字就叫做‘爱’。”

        “我来这里本是追求真相的。”

        “真相和艺术是一回事。”

        雕刻家小姐脱下肉体,她的灵魂由两股明亮的思绪交织而成,一股是雕刻家的,一股是裁缝小姐的。雕刻家小姐说:“我爱上了自己。”

        艺术家说:“爱就是爱。不分自己别人。”

        第二天雕刻家小姐醒来时,发现自己成了舞蹈小姐。舞蹈小姐的灵魂中原本又有另一位音乐小姐的灵魂,于是她们四个统统融为一体。侦探们在梦中周而复始地跳进那个池子,出来时都是别人的样子。他们合二为一,合三为一,合一千为一。一千种艺术在金字塔内融合,而所有金字塔外的人都管这叫谋杀。

        最后一天,五百个艺术家化作的侦探小姐站在莲花水池边,而另外五百个艺术家化作的侦探先生正在另一个梦境中等待融合。小小的木质舞台分成两半,一半向侦探小姐飘来。

        侦探小姐踏上舞台,她看到水流在舞台两侧被劈开,振荡着那些象征轮回的莲花。她和艺术家两人面对面立在清澈的水面上,倒影是无数的骷髅。

        侦探小姐问艺术家:“我会成为什么?”

        艺术家睁开了眼睛:“你会成为艺术家。”

蓝色丝质袍子从他身上滑落,侦探小姐看到,他的袍子下空无一物,只有虚无。猴子跌落在水里,一边吱吱惊叫一边游回岸上。侦探小姐闭上眼睛,向后直直倒下。醒来的时候,她身上穿着蓝色丝绸袍子,一只猴子站在她的肩膀上。

        艺术家小姐的眼睛从此能看见幽灵。这座金字塔里所有的艺术品都是用尸体做的。音乐里的哀思,画像上的女人,舞蹈娃娃的发丝睫毛,统统都是死人身上摘下来的。死人的容貌,死人的故事,死人的情感。每一件作品都是一个幽灵。她自己就是一千名艺术家的幽灵。

        艺术家小姐坐在水面的椅子上,猴子们负责把尸骸山里的残肢扔进水池里,当它们从水里鱼跃似的跳出来时,就已经成了艺术品。那一千个侦探来自世界各地,所以这些艺术品也来自世界各地。里面有贫民窟孩子因饥饿无法入睡的哀嚎,有高烧摧毁猩红热患者大脑的呓语,有男人第一次坠入爱河,有女人初次孕育生命,有欢欣,有雀跃,有失落,有死亡。但最多的还是死亡。一千个侦探至少侦破过一千桩谋杀案,一千桩谋杀案里起码有一千次死亡。一千次死亡为财、为爱、为血、为生,但它们最终的目的都是建造金字塔。侦探们饱读诗书,他邂逅爱情,生活,出类拔萃,死亡,但最终这一切也只是为了建造金字塔。造一座那么大的金字塔起码需要一千个奴隶,一千个奴隶造完金字塔之后都要给金字塔陪葬,一千个孤魂野鬼最终的归宿也是建造金字塔。一座由死亡堆砌成的金字塔,难怪它的魅力这样大,难怪它那么神圣,难怪它有神奇的魔法。

艺术家小姐会裹着蓝色袍子走出金字塔,就像从前的艺术家那样。她无需品尝牡蛎,便能知其甘美;无需坠入爱河,便能知其痛苦。她看着她遇到的每一个人,便能透视他们的生命。她的眼睛和他们接触,便会在不知不觉中偷走他们的脸。艺术家小姐回到金字塔制造艺术品。她制造的原料是她偷走的那些脸。每做一个,就有对应的生命在塔外离奇死亡。幽灵源源不断地涌进金字塔,生命在这里永恒。

        艺术家小姐端坐在羊水似的爱之水上,艺术品源源不断从她的宝座底下涌出,这过程好像分娩,而她就是所有艺术的母亲。

        猴子们欢呼雀跃,鼓掌,视若珍宝地把艺术品捡起来,擦干,陈列在金字塔内展览。人们在金字塔外张望、想像、谈论、崇拜。但艺术家小姐却觉得一天比一天厌倦。

        “难道就是这样吗?”她说:“难道艺术就是这样吗?”

        那么这还是创作吗?艺术家小姐开始思考,我们偷走了别人的脸,把它画到画纸上,然后爱上它,这就让这张脸成为了我们自己的吗?

        “不分你我。”旧日被谋杀的艺术家说。他的脸藏在一朵莲花的中心。艺术家小姐躺在水池里漂浮,每一朵莲花中间都有一张人脸。每一朵花都跟着重复他的话。“不分你我。”他们说。

        “不必思考。”长着舞蹈小姐脸的莲花说。

        “顺应感受。”长着雕刻家小姐脸的莲花说。

        随着他们的话语,艺术家小姐缓缓沉入莲花水池的池底,长发飘起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看到什么东西从她的耳边飘过上浮,是她的耳朵。随后她的鼻子、眼睛、胳膊、器官都从身体脱离,各自飘远。艺术家小姐把自己散开漂浮在爱之池,她的思绪也散开,明亮地铺满了整个水池。她觉得水温很舒适,很暖和,莲叶轻轻摆动,舞蹈娃娃伴随着音乐在自己头顶起舞。她忘记了思考,在羊水中航行。忽然间她碰到了什么,一个硬硬的东西,与众不同的思想。她抬头一看,是长着裁缝小姐脸的莲花。

        “恨是那么短,爱是那么长。”莲花说。她灰色的眼睛像一颗暗淡的露珠,从淡红的花瓣滚落:“生是那么的短,死又是那么长。”

         艺术家小姐决定改变这一切。她命令猴子抽干名为“爱”的莲花水池,在里面堆满名贵木材和香料,点燃火焰。爱之水成了恨之火。她把所有的尸体,艺术品统统扔进里面。乱窜的火苗烧坏了猴子的毛,在他们华丽的衣服上灼出小洞。他们抱怨地吱吱乱叫。

        金字塔外面的人看到黑烟冒出,又闻到奇香,纷纷在传说艺术家新制了一种熏香。他们已经忘了一千名侦探走进去再也没有出来过的事,也忘了艺术家被谋杀的事。他们只知道,那里是神圣的,那里住了一位艺术家,总是穿着蓝色丝绸袍子,总是带着一只猴子。记忆是件有趣的东西。时间更是。

        艺术家小姐看见所有的莲花在自己面前枯萎,焦灼,化为灰烬。她脱下蓝色袍子,迈入火焰。所有的灵魂归于她,所有的她又归于灵魂。我是一个还是全部?全部是我还是一个?Am I the one or the all?Are all the me or the one?艺术除了重复还有其他形式吗?我们不能凭空创造吗?就没有一种绝对的真理吗?

1】裁缝小姐

        裁缝小姐醒来时,身上什么也没有穿。她赤条条的,仿佛新生的婴儿,沾满了灰烬。她躺在阴暗的小巷子里,不记得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她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了两步,意识到自己需要一身衣服。一家好心的服装店给了她一身衣服,收留了她,她就留在了那里做学徒。她学会了缝纫,学会了剪裁,学会了一个裁缝所需要学会的一切本领,她就成了裁缝小姐。裁缝小姐希望学习新的知识,她离开了服装店,女扮男装,接受了高等教育,成为了一名侦探。在侦探学院,她和其他所有侦探一起学习包含天下所有学科的知识,因为谋杀会发生在世界各地,各行各业。这所有的学科中就包括艺术。教他们艺术的老师总是穿着一件蓝色袍子,肩膀上站着一只猴子,没有人知道他的年龄和性别。他总是来无踪,去无影,没有跟学生们说过多少话。所以学期结束后,所有侦探都立刻忘掉了他。侦探小姐毕业后,在世界各地寻找真相,匡扶正义。有一天,一个世界闻名的艺术家在他自己的金字塔里被谋杀了,侦探小姐和其他九百九十九名优秀的侦探受到委托去调查这起案子,他们进入了金字塔,被人们遗忘了,然后再没有出来。

2】真相小姐

        艺术家小姐醒来时,身上什么也没有穿。她赤条条的,仿佛新生的婴儿,沾满了灰烬。她身上很烫,烫得她触碰到的一切都开始融化。她现在的名字是真相小姐。

        真相小姐想要打开金字塔,她发现金字塔是没有大门的。陵墓怎么会有大门?她从暗道出去,站在金字塔前的广场上。那里起初没有多少人,但她站在那里,浑身赤裸,裹着丝绸的蓝袍子,就有很多人聚集起来。她沉默地等待着,注视着人群。她的眼睛和他们接触,但这次,她一张脸也没有偷走。她意识到自己不再是一千,而是一个。

        等到人多起来的时候,她开口了。她的声音嘹亮,响彻云霄:“我是真相小姐,也是你们所说的侦探。”她打量着人群中的每个人。她眼睛里有真知灼见,刺眼得让每个人都低下了头。她说:“我曾被派去调查一桩发生在金字塔内的谋杀案,后来发现那座金字塔里有一千桩谋杀案。”

        真相小姐开始讲述那座惨不忍睹的断肢残腿的尸体大山。那些尸体不仅被谋杀还要被打磨,被抛光,被晾晒,被涂色。他们被困在艺术品里,但人们瞻仰的却不是他们。她讲述这种命运哪怕住在金字塔外面的人也不能幸免,他们只要被艺术家的眼睛捕捉,就注定刻上死神的烙印。

        一些心肠柔软之人开始哭泣,一些血气方刚的人则开始愤慨:“哪个艺术家敢这么对待我们的同胞?交出那个艺术家,我们会把他抽筋拔骨。我们不懂艺术,但我们也会把他做成一些东西,挂在城门上展示。”人们义愤填膺,议论纷纷。一时间人声鼎沸,难以平息。

        只有一个艺术家。穿着蓝色丝绸袍子,住在金字塔的艺术家。真相小姐知道自己难逃的命运。她举起双手示意众人安静。她说:“我是艺术家,是谋杀者。”人群在她话音初落时沸腾,她那能听见世间一切真知灼见的耳朵听见他们在说,绞刑架,断头台,火刑,剥皮。

        她一直等到他们安静下来,那些酷刑的声音消失。她说:“我又是被谋杀者,是你们生命中无故死去的亲人。一千名侦探的幽灵。”她走下台阶,走向人群,人们纷纷因为恐惧让开一条道路,如海水涌向两边。许多猴子跟在她身后,用匍匐的姿态爬行前进。

        她说:“我接受审判。”说罢,她脱下了蓝色丝绸袍子,毫无庇护地站在人群面前。猴子们接过蓝袍,奉若珍宝地捧着,一溜烟跑了。他们没有再回金字塔,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失去了蓝袍的真相小姐不再令人畏惧。很快,有人扔出了第一块石头,有人扔出了第二块,第三块。第一块石头砸在她身上的时候,她只是颤抖了一下,这给了人群莫大的勇气。于是很快就有了第四块,第五块。用石刑处决真相小姐用了一千块石头,这一千块石头就一直堆在她倒下的地方,作为这场著名审判的纪念。

        人们推倒了金字塔,把所有的东西砸碎烧光。真相小姐破碎的尸身被想要泄愤的人群肢解。他们把她的皮剥下来,把她的头发剃光,把骨头上的肉剃得干干净净。他们在这么做的时候,心底里就突然出现了艺术的种子。金字塔的魔力最后一次作用在他们心底,他们把真相小姐的骨骸组成了艺术品放在原地陈展,时不时有人经常来参观。他们想要看处决真相小姐的石头堆,真相小姐骨头做的艺术品,真相小姐头发编织的绳子。慢慢地,人们就忘了仇恨。判处她石刑的人死了,他们的后代也死了。真相小姐的故事广为流传,人们不再清楚她的故事只是故事还是真相。

        人们从审美的角度欣赏石碓、骨骸和艺术品。很多自认为懂艺术的评论家不远万里前来观摩。她很美,真相小姐,当年她脱下蓝袍赤裸地站在众人面前时,盯着她的胴体看的眼光中就夹杂着亵渎。过了一千年,人们又开始想这件事。恨是那么短,爱是那么长;生是那么短,死是那么长。

        真相小姐的皮肤被缝合成一张很好的鼓面,做成了鼓,时不时有人去敲击,于是就有了音乐。每一次敲击,他们都能在幻觉中看到那座已经倒下的金字塔伫立在原地,关于只在鼓点声中出现的金字塔的故事越传越离奇,最后人们彻底忘掉了真相小姐。到这里来游览的人们说,人皮鼓和骨骸雕塑只是个故事,艺术诞生总是伴随着这些美丽的传说。越来越多的人被吸引到这里,参观伟大的艺术品,最后当地人为了保护艺术不得不建了一座殿堂。殿堂做成金字塔的模样,一千个自由人参与了建造。建完金字塔后他们就都成了奴隶,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死于非命。

        人们到金字塔里参观时,总要说这座金字塔自身就是艺术品。这话说的久了,人们就觉得这件艺术品也需要保护。金字塔的出入口被用砖块砌死,就像一座陵墓,再也没人能出入。但时不时的,人们会看到猴子在金字塔的表面爬来爬去。他们推测,一定是金字塔有不为人知的很小的通风口,人类不能进入,但猴子可以。

        时间又过去了很久很久,久到人们不仅早就忘记了真相小姐,甚至连金字塔里有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他们只知道这是神圣的艺术殿堂,从来没有生者能够进入。一天,一个穿着蓝色丝绸袍子的身影从金字塔中走出来,他佝偻,瘦小,像一只猿猴。有谣言说那是一只穿了衣服的猴子,有谣言说那是一个住在金字塔里的艺术家。后一种谣言传得足够久,久到后来每个人都相信了,而且坚信不疑。人们认定那么一座神圣的艺术殿堂金字塔是自古就存在的,里面住着的蓝色袍子的艺术家也是。而那个蓝色袍子的身影也随之越来越高,他的背越来越直,有一天他掀开兜帽,人们发现他就是一个人。他在人群里走来走去,去了邮局却不寄信,去了集市却不买东西,去了河边却不喝水。谁也不知道他出门是干什么的。但谁知道艺术家,谁又懂得艺术呢?金字塔的大门已经关上太久了,人们忘记大家挤在一起参观真相小姐骨骸的时候了。人们什么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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