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鸽

“她是人类中的人类,命运却是成为星星。”

洪水村的故事

1.“时间树”


 从前,有一个建在山谷里的村庄,由于建在低洼处,每年夏天他们都会遭遇洪水。他们没有引流的河道,没有水车,没有抗洪的工具。每一次,洪水都几乎都摧毁了他们。但每一次,他们都挺了过来。他们有一句口头禅:“你无法淹没这个村庄。”其他村子的人都很奇怪,为什么他们不搬离那个地方,他们从来不知道问题的答案。久而久之,他们干脆叫那个村庄洪水村。因为地势陡峭,他们很少从山谷里上来,其他人也不下到山谷里去,其他村落的人便不怎么与洪水村的人来往。

  【“我觉得是因为固执。”他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地说:“仅仅是仅仅是因为单纯的固执而已,这世界上有挺多人都这样的。”

  “先别过早下结论。”我说。】

  萨莱有一天早晨醒来决定自己非要到那里去不可,她梦到她的父亲在那里,她父亲已经失踪很多年了,人人都坚信他已经死了,只有萨莱相信他还活着。

  萨莱来到洪水村周边的村落打听,人们却说并没有洪水村这样一个村庄。萨莱四处打听,终于有年长的人说,洪水村早就没了,它最终还是没能战胜洪水,雨水把山谷填满了,原来是洪水村的地方现在是一个湖,那些村民早就各自搬走了。

  萨莱认为那些村民没有搬走,和她相信自己的父亲还活着一样,萨莱会固执地相信一些东西。她买了匹马,雇了一个向导,向导答应她陪她找到那个湖。向导是当地人,他的皮肤晒得黝黑,总在嘴里衔着一根草:“我也觉得他们没有搬走,不为什么原因,仅仅因为固执。你不知道,那个村子的人出了名的固执。”

  “先别过早下结论。”萨莱说。

  【“你偷我的话。”他推了推我。

  “你自己送上门来的。”我说。

  “好吧。”他说:“请继续讲。”】

  萨莱和向导费尽千幸万苦才找到那个湖,正如村里的老人说的,它已经变成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幽潭。一座荒废了的木屋漂浮在中央,应该是从前洪水村的房子,因为它木质的结构浮了上来。

  萨莱把面包屑扔进里面,很快就有鱼儿前来啄食。萨莱注意到有些鱼有她的小臂那么长了,正如老人们说的,这个湖深不见底。

  “这下你该死心了吧。”向导说。

  但萨莱没那么容易死心,她重复洪水村的人那句口头禅:“你无法淹没这个村庄。”她在湖边扎了一个帐篷,每天在湖边搓面包屑喂鱼。向导骑马离开了,又折回来,他不放心这个小女孩一个人在荒郊野岭。

  “你到底想要发现些什么?水里有很多鱼,这事我们都已经知道了。”向导问,但萨莱不吭声,与大多数倔强的人一样,萨莱也是个异常沉默的人。

  “这个湖有多深?”一天吃晚饭的时候,萨莱问道。

  “三百英尺?三千英尺?从前山谷多深就多深呗。这有什么关系呢,萨莱,没有人住在这里了,你父亲也不在这里,你得接受现实。”

  但萨莱不是会接受现实的人,她不依不挠地问:“从前的山谷有多深?”

  萨莱说,她在湖里发现了鱼的蹊跷,她发现鱼只在早晨太阳升起后和晚上太阳落下前来吃面包屑,在晚上,无论她放多少面包屑,那几乎是一条鱼也没有。

  “那不能说明什么,”向导说:“没准它们是夜盲的鱼, 没准这里没有夜行生物。”

  “星期日也没有,难道它们是需要去主日学校的鱼?”

  巧合罢了。向导说,但他也开始无法说服自己了。萨莱在湖中发现的鱼,最长几乎超过她的身高,她无法确定,但她发誓湖里有一个大家伙。

  “这违背了自然规律。”向导摇摇头。按照山谷的深度形成的湖不可能有那么大的鱼,它们没法生存。

  “山谷可能已经变了,在它被洪水淹没之前。”萨莱看着向导说。向导发觉现在是萨莱在向他介绍情况。

  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他问萨莱。萨莱说,洪水村的人挖的。

  向导问她为什么这么认为,她盯着湖面,用平淡的口吻说出了那句惊为天人的话:“我认为他们都变成了鱼。”一条鱼从水面跃起,晕开的涟漪好像湖面的破洞。

  向导忽然觉得毛骨悚然,他盯着绿幽幽的水面看。水是那么恐怖的东西,在它里面你无法呼吸,站立不稳,看不见东西,怎么会有人愿意变成鱼生活在水里?

  因为固执。向导看着萨莱盯着水面的样子就知道答案了。他非常确定,如果萨莱的父亲如她所说的与她一样固执,那他一定在那些深不见底的湖水底下。因为所有固执的人都会被深埋在那里,正如萨莱最终的归宿一样。

  萨莱决定到那栋浮在水面的木屋上去,她坚信在那里可以找到洪水村的秘密。她开始砍伐树枝,用衣服撕成布条捆绑起来,制作一只小木筏。与此同时,向导觉得自己的义务已尽,他没有必要在这里和这个发疯的女人浪费时间了。他决定回去。

  向导离开的第一天,萨莱独自在湖边点燃篝火。她一边绑木筏,一边回忆自己的父亲。她记得父亲是个木匠,也有可能是个铁匠。父亲为什么会离开她,她一无所知。就在这时,她听见遥远的地方传来喊叫的声音,她听到枪声,听到人类的喊叫。她拿起篝火向那个方向奔去,看见向导正在被一群饿狼追逐。萨莱用火把吓走了狼群,她镇定自若的样子让她比火把还要可怕。向导惊魂未定地坐在地上看着她,萨莱只是捡起他的包裹还给他。

  “你这姑娘究竟想要做什么?”他问。

  “我只是想找到洪水村,找到我的父亲。”

  【“这段有点太像电影了,”他评价道:“几个镜头,寥寥几笔,强行把向导留在了这个故事里。有点推剧情的意思。”

  “这不是重点,这是萨莱第一次救向导。”我说。

  “还会有第二次?”

  “你听下去就知道了。”

  “洗耳恭听。”】

  现在向导不得不与萨莱一同下水,你不能随意抛弃一个救过你的命的人。他和萨莱划着昨天做出来的小筏子,靠近那座歪斜的木屋时,他觉得自己的腹腔出现了预兆一样一阵一阵的疼痛,那是当地人感知危险的方式。但向导没有说。向导知道,萨莱无论如何都会到那座水上木屋里去。

  萨莱踏上那座屋子的时候,她以为它会晃动。但是它没有,它很结实,就像陆地上的任何一座房屋一样。萨莱在上面跳了跳,它只是发出嘎吱嘎吱的木板老化的声音,没有沉浮。

  “这里什么也没有,我们可以回去了吧?”向导催促萨莱,但萨莱并没有要回去的意思。她在空空荡荡的屋子里走来走去,触摸毁坏的墙壁与家具。

  “这是我父亲的房子。”她突然如此下了结论,她的语气是如此笃定,就是他们那类固执的人认定了就不会再改的坚定。她说:“这栋屋子不是偶然在这儿的,它不沉浮。它有支点。”

  他们在房间里跳,使劲摇晃,用小木筏上的桨滑动这栋房子。但这栋房子纹丝不动,的确是有一个支点。向导也起了疑心。他们走进一个房间,地面上浮着一层淡绿色的河水,随着湖水律动荡漾。房间中央有一个洞,洞里探出一截梯子。木头做的梯子在这样潮湿的环境竟没有腐烂,反而在顶端抽出绿芽,小小的嫩芽生气盎然。

  向导一看到那个洞和那截梯子便说:“不。”

  萨莱没有说话,她上前去晃了晃那梯子,很牢固,根本晃不动。它就是支点,它下面有固定的地方。她俯下身仔细观察梯子上的木纹,突然她说:“1692年5月2日。“

  向导凑上前去看她指的地方,果然,梯子的第一级台阶上刻着一行小字:1692年5月2日。萨莱说:“就是今天。”向导的目光顺着她的手指滑倒第二级台阶,上面刻着的字是:“1692年5月1日。”是昨天的日期。

  “一架时间的梯子。”向导说。

  “一棵时间之树。”萨莱注视着梯子顶端的绿芽。忽然,她踩上了梯子,一个字也没说,她开始一级一级地往下走,河水很快就淹没了她。最后一缕她浮起的发梢沉没后,萨莱消失在那个洞穴里,只有一串串气泡浮上来。很快,气泡也没有了。

  向导燃起火把往洞穴里看,浑浊的河水不透光,他只能看到洞口三尺的光景。除了飘来飘起的水草和淹死的小虫子以外,什么也没有。向导蹲在那里凝神盯着水面,直到他的火把熄灭了,萨莱也没有上来。向导脱下帽子,遁入水中。

  【“我感觉到了爱情的存在。”他说。

  “是报恩。”我说。

  他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拍了拍我的屁股:“报恩就是爱情。”他总是那么信誓旦旦地说着一些胡说八道的话,这让我爱他。】

  向导在漆黑的湖水中迷了路,他往一个方向游了好长一阵,以为自己在向水面游,实际上是潜入了更深的湖底。溺水的人常常会在慌乱中做这种事。等到他冷静下来,想到要通过气泡的走向判断方位时,已经迟了。他的肺里一丝氧气也没有,他的四肢开始无力,鼻腔忍不住吸水,他的大脑开始走马灯似的回忆他的一生。

  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了向导,那只手把向导的手放在了一截树枝上。

  一条藤蔓触摸了一下向导,然后轻轻钻进他皮肤。

  向导混沌的意识被注入氧气,慢慢清醒起来。水不再冷了,一盏灯突然亮起来,照亮了水里的浮游生物,恰如在陆地上灯光穿过空气中的灰尘。

  “不要害怕,睁开眼睛。”是萨莱的声音,从肌肤骨骼中传来,而非听力。

  向导睁开眼睛,看见了萨莱。她身边站着一个看不清面容的人,水很浑,向导用手撩了撩,他看见萨莱手里的灯是一条发光的鱼。

  他发现自己身上连着藤蔓,又像是长长的管子,吸血动物一样钻进他的皮肤。他伸手要扯,那个看不清面容的人却阻止了他。

  “跟我来。”他的口音听着倒像是本地人。向导知道,这是洪水村的人。他们果然如萨莱说的那样,生活在了水下。他想要看清那人的面容,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同样是透过浑浊的绿水,萨莱的面容就清晰可见。

  仿佛是看出了他的疑虑,那个洪水村的人说:“你看不清我的面容,这是正常的。我们洪水村的人被湖水浸泡得太久了,面容都变得模糊了。”

  萨莱在一旁说:“我们走吧。”她从容地好像她本来就生活在这里似的,好像在漆黑的湖底碰到许多年前人们就以为死了的人是正常的。向导注意到,她和那个洪水村的人身上都连着和他一样的藤蔓。

  但是她又一次救了他的命,所以向导只是这样问萨莱:“去哪儿。”

  “去找这条藤蔓的根部。”萨莱说。

  他们一路走,一路看到了更多的藤蔓和树枝。有的比发丝还细,有的比腰还粗。

  “鱼。”向导说。他看见远处黑压压的鱼群,如黑色的狂风向他们袭来,那这就是萨莱用面包屑喂过的,手臂粗细的鱼。

  鱼群从他们旁边擦身而过,它们摸起来滑滑的,粘乎乎的。“这里的村民养的。”洪水村的那个人说:“每天早上我们都把它们从笼子里放出来,晚上再带回去。”

  向导突然问:“你们礼拜日是不是会休息。”

  村民说:“对。我们礼拜日不放牧。”

  他们走到了自己身上的藤蔓的源头,不出所料,是那架梯子。它的木材到处抽出绿芽,有的甚至有了长长的枝条延伸开去。

  “这里太浅了。”洪水村的村民说:“平日里几乎不会有人到这里来。不过我总是会来转转,以防亚伯兰的女儿也许会来。”

  “你认识我父亲?”萨莱问。

  “洪水村的每个人都认识。”那个村民说。他们顺着梯子往下爬,一直到碰到一块巨大的木板。那块木板是很多树枝藤蔓缠绕起来组成的,中间有一个洞,那架刻满时间的梯子穿过这个洞向下延伸。

  进入洞口前,萨莱抚摸着阶梯上刻着的时间:1686年7月18日。她说:“这是我父亲写来最后一封信的日子。”

  “也是洪水村搬到水下的日子。”村民说:“说来真巧。这个日期是会随着树的生长而变化的,但它今天刚好是1686年7月18日。”他们进入那个洞口,发现里面是一个完整的房间。所有的家具都牢牢钉在地板或是墙壁上,以免到处乱飘。一个牧民带着刚才的鱼群经过他们:“小心。”他说,他的鱼儿从那个洞口跟在他后面鱼贯而入。

  “很有......生活气息。”向导评价。一个面目模糊不清的人正在用一根棍子清理椅子上的青苔,恰如陆地上人们用鸡毛掸子弹去家具上的灰尘。萨莱把手里的发光鱼关进墙上的笼子里,房间瞬间明亮起来。那些人的面容还是模糊不清。

  那个带他们来这里的村民让萨莱和向导在椅子上坐下,萨莱说:“请告诉我关于我的父亲。”

  那人点点头:“你说亚伯兰写了一封信给你,在我们全部搬到水下的那一天,他写了什么?”

  萨莱说:“他问我和我妈妈身体可好,还说他发明了一件东西。”

  “你妈妈身体还好吗?”

  “她死了。就在我父亲失踪三年后。又过了三年,我梦见他在一个叫洪水村的地方,我就来了。”萨莱说。

  “我很遗憾,亚伯兰的女儿。”

  “我叫萨莱。”萨莱说。

  “我是洪水村的村长。”

  “我的父亲还在这里吗?”

  村长沉默了一会:“在,也不在。”

  “怎么回事?”

  “他在我们也无法企及的深处。”

  “我们这个地方经常发洪水,洪涝一来,就把庄稼、牲口都淹死,我们的日子过得很艰难。可我们生存下来了。正如那句谚语,你无法淹没这个村庄。”村长说:“有一年,一个叫亚伯兰的铁匠来到我们村里,他来寻找一种特殊的木材,叫做时间树。他不说这种木材是干什么的,我们也不问。他在这里带着铁锹和铲子四处挖。他发明了很多我们从来没有见过的工具,那些工具无论是做农活还是干别的事情都很趁手。他是个天才的人,在这里的这段时间里,他爱上了我们村里的一个女孩。他们在这里结婚了,他为那个女孩亲手造了一栋房子,如今那栋房子还在飘在湖面上。铁匠用了他自己带来的神奇材料造那栋房子,那栋房子牢固得离谱,后来村子里所有房子都被洪水冲垮的时候,只有这座房子屹立不倒,它在湖底呆了好长一段时间,直到它扎根的土地变得松软,抓不住地基,它就像一飞冲天的热气球那样,颤颤巍巍地浮上了水面。”

  “铁匠非常爱那个女孩,她叫伊凡洁琳。我们都知道铁匠在外面已经结过婚了,但是伊凡洁琳一意孤行。她说:‘是爱情选择了我,而不是我要这么选择的。’人们都说洪水村的人固执,伊凡洁琳的固执可能比整个洪水村的人加起来都要多。”

  “他们结婚是在春天,夏天的时候洪水如约来了,浅浅的一层淹到脚踝。铁匠教我们疏通和引流,减轻了很多损失。就是在那个时候,亚伯兰提出要挖一个很深很深的池子当做水库,雨季的时候就把水引到这里,这样我们的村子就不会被淹掉了,旱季的时候也有水喝。”

  “村子里的所有人都同意了。亚伯兰就像是那种天生的领袖,所有人都会心甘情愿地想要听他的话。”村长说完这句话看向萨莱,但萨莱没有出声。萨莱非常像她的父亲,她沉默,但总是在思考。

  村长继续说:“于是我们就开始挖,在你父亲选的地方,村子里所有的青壮年都投入了进去——你父亲极有可能是计算好的,因为我们挖着挖着,就挖到了时间树。”

  “梯子。”向导说。

  “那天,梯子的第一节台阶上的日期正是………”

  “1686年7月18日。”萨莱说。

  “1686年7月18日。”村长重复这个日期,仿佛在思索什么:“就是那一天,我们挖到了时间树,再向下挖下去,还挖到了地下水。”

  “地下水喷涌而出,淹没了我们的一切,房子,农田,牲口,爱人,还有伊凡洁琳。”

  “我们没想过要走。你父亲更没有,他在齐腰深的水里游来游去,喊着伊凡洁琳的名字。伊凡洁琳就是在那时候失踪了,村子里的很多人都在洪水中失踪了。地下水把整个山谷淹没了。鱼,虾,大的吓人的章鱼从地下水的洞口涌出来,像云朵那样在我们头顶飘来飘去。我们亲眼看着浑浊水覆盖上天空,遮住了太阳,世界暗沉了下来,仿佛是天黑了一样。这一切只用了一个日落的时间,看过的人都会说是三生有幸才能看到那样的震撼场面。”

  “纵然我们看过了死而无憾的东西,但我们都没有死。起初我们无知觉地在水中半沉半浮,以为自己死了。但是时间树的枝条伸向我们,它的叶脉连接上我们的血管,像脐带一样给我们输送氧气。我们醒过来时,已经和这棵树融为一体了。我们就像婴儿那样生活,湖水就是我们的羊水。就是那个时候,时间树开始被我们叫做生命树。”

  “灾难过后,我们重建家园,在水下。你父亲用村庄的遗骸做了这个巨大的树屋,这就是新的洪水村了。那些遇难者,有些被生命树连上了,他们恢复了知觉以后,恐慌了一阵,徘徊了一阵,有的顺着树藤自己找回来了,有的被其他村民救回来了。我们组织了搜救队,在生命树的枝条允许的范围内寻找幸存者。我们找回了不少迷路的人,但是一具尸体也没有。我想是生命树把他们藏起来了。后来我们就不找了,我们为他们立了一个碑,以作永远的纪念。”

  “但你的父亲不同意,从刻纪念碑的时候他就跟疯了似的,他不同意把伊凡洁琳的名字刻上去,他坚持说她没有死。他还是每天出去找她,连浅水区都去了。我们告诉他,就算找到伊凡洁琳,没被生命树的枝条连着,她也早就淹死了。他没有反驳,他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你无法淹没这个村庄。正是我们村的那句俗话,在被洪水淹没以后,我们还常常说那句话,但不再用它的字面意义了。又找了一阵子以后,他停止了寻找,每天在时间梯附近徘徊,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见人。我们都以为他认命了,但他没有,亚伯兰从不认命。”

  “亚伯兰失踪的那一天,最后一个看到他的人是我弟弟。他在树屋的最底层,死亡洞附近徘徊。”

  “死亡洞?”向导问。

  这时,一个钟声突然打断了他们的谈话,钟声从他们脚下的深层水域上涌,通过生命树的链条传达。向导不懂钟声的含义,却也感到有事发生。村长停止了说话,他在原地停滞了一两秒,静听钟声,然后说:“开始了。”他像是受到了召唤,径直向时间之梯走去。

  萨莱和向导紧随其后。他们缘着时间之梯向水中山谷的深处爬去,阶梯上镌刻的日期越发古老。钟声越来越响,他们看到怪诞的场景,在水下欣欣向荣的村庄。树屋围绕着时间树建成,每一层的地板上都有一个圆洞,穿过圆洞的是那架梯子,这里的村民把它当做普通的梯子使用。他们在旧日的时间和年份之间攀爬,并未留意到其上的年份愈加古老。钟声还在远处召唤他们。

  萨莱忽然问向导:“你还记得我们进入水中山谷时,时间梯上的日期吗?”

  “记得。”向导此生此世都不会忘记在水上小屋那一刻的恐惧和惊慌:“1692年5月2日,也就是,今天的日期。”

  “现在,”萨莱念叨着这个词:“永远是‘现在’的时间。所有的树都是是向上抽芽生长的,但时间树是向下生长的。正如时间总是‘过去’,而不是‘到来’。”

  向导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他们在沉默中一前一后地爬着阶梯,越往下,湖水就变得越冷。最终,他们到达了一个最冷、最黑暗的房间。房间里立满了看不清面容的人,所有人手里的发光鱼加起来也没能驱散这里的阴暗。这些人里有老人,也有小孩,男人,女人,他们都是以前山谷下洪水村的村民,他们是现在水下树屋里洪水村的村民,他们永远都是洪水村的村民。房间中间的地板上,一如既往的,有一个圆洞,时间之梯,生命之树从中贯穿而过。

  “这便是死亡洞。”村长说。

  向导提着发光鱼凑近洞口,但并未看清里面有什么。他的发光鱼不够亮,他从墙上选了一个更亮的鱼贴近洞口,但依然一无所获。他想把鱼探进洞里几寸,但刚到洞口的交界处,鱼竟兀自熄灭了。

  “这个洞里是什么?”向导问。他把鱼从笼子里拿出来检查,鱼还活着,只是不再发光了。他把手松开,鱼就向头顶的方向游去。直到远离了死亡洞,它身上才重新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磷光。

  “没人知道。”村长回答。

  村民们提着装着鱼的笼子从上面的楼层渐渐下来,村长把他们的鱼都汇总到一个大桶里。最后一个人到达时,那个桶里已经装的满满当当。向导从来到他们的村庄那一刻就在想他们养这些鱼是用来干什么的,现在他知道答案了。村长和一个看不清面目的女人将一条藤条做的管道接到笼子上,另一头放进死亡洞。放到他们认为足够深了以后,村长打开了桶和管道之间的栅栏,挤到喘不过气来的鱼便一个接一个地涌入管道。由于管道很狭窄,鱼的身上长满了鳞片,它们只能前进,不能逆行,因而一个接一个地涌入了死亡洞。

  “这是我们进食的方式。”村长说:“时间树的根部就在那下面。我们把饲养的鱼儿和水草都献祭投入那个洞,如果有人死去,我们也安葬在那里,它们在那里进入生命轮回,为生命树提供养分,生命树再通过脐带养育我们。”

  “鱼不会通过死亡洞再游上来吗?”向导问。

  那个面目不清的女人说话了:“从来没有任何活物从死亡洞出来过。”

  萨莱突然开口了,在见到死亡洞后,她就一直沉默:“死亡洞上那节台阶的日期,每天都会变吗?”

  那个女人回答说:“会。时间树是向下生长的,它最上面的一节永远是当天的日期,也永远在水平面的位置,但是随着日期的更新,它会不断向下延伸。早晚有一天,我们在树屋里爬上爬下的时候,会踩着我们在人们口中已经消失的日子。”

  村长补充说:“这个日子已经来了,今天我回到树屋的时候,树屋门口那一节台阶就是洪水村搬到水下的日子。”

  村民们一片唏嘘,他们纷纷感叹着“这么快吗?”“已经这么久过去了吗?”萨莱一直盯着那个洞看,她的脸色在发光鱼的映照下微微发白。等村民们安静下来,停止讨论,她指着死亡洞口的那个日期说:“那是我的生日。”

  向导问:“什么?”

  “1669年4月29日。”萨莱说:“死亡洞上的日期,是我的生日。”

  向导知道萨莱一定会到那个洞里去,但他不知道那么命中注定。他问村长和那个女人:“这个日期是随机的,不是吗?”

  村长说:“是随机的。”那个女人点点头。向导惊奇地发现,他们和萨莱一样都安然地接受了这个巧合:恰恰就是在萨莱和向导来到洪水村的那一天,洪水村的入口恰恰就是时间树出现的那一天,洪水村的出口恰恰就是萨莱的生日。向导脑海里出现一个可怕的念头,所有的这一切,从萨莱攥着钱袋到村子里来雇佣向导,到她从狼群口中救了他,都是设计好的阴谋,这个阴谋是谁设计的,目的是什么,还躲在暗处,一无所知。

  “再给我讲讲我父亲,死亡洞,还有伊凡洁琳的事吧。”向导还没反应过来,萨莱就开口了。她的样子很平静,的确没有必要为没有办法改变的命运惶恐。

  “那一天,我弟弟以诺看见他蹲在死亡洞,他手里的笼子里装着全村最亮的发光鱼,头几乎都要伸到洞口里面去了。”

  “以诺和他打招呼,他也抬起头来向他微笑。他们就地坐下来聊了一会。你知道,村里有些人会忌讳死亡洞的事,就像人总会忌讳死亡。没人知道那一边的世界是怎么样的,但那又是我们每个人生活中不可割舍的一部分。人人都因未知恐惧深海,人人都因未知恐惧死亡,但以诺和亚伯兰都不是那样的人。”

  “他们谈了一些事情,关于伊凡洁琳,关于死亡洞,他们讨论任何发光鱼都无法照亮的黑暗里有什么。他们做了很多分析和假设,以诺猜想下面是泥土,因为这个洞口的高度正是方面的地平线,他猜测下面深埋着时间树的根,在某一深度有一个胃那样的消化器,时间树把我们投进去的一切在那里消化吸收。”

  “以诺做了很多猜想,有关于时间树的,关于深海溶洞的,关于水下隧道和地心岩浆的,但你父亲什么都没说。他静静地听以诺说完,凝视着那个洞口,想着伊凡洁琳。最后以诺问他觉得里面有什么,他站起来,拎了一下裤子,说,与其没有结果地猜测,不如亲自下去看看。”

  “我弟弟就那样看着你父亲,他明白了亚伯兰的意思。他不赞成,但很钦佩。他们那天可能还说了更多,但我弟弟就告诉我那么多。说完那些,他就踏上了那架时间之梯,头也不回地往死亡洞里去了。”

  “我们能和你弟弟谈话吗?”萨莱问。

  “我弟弟几年前去世了。”村长拿起了发光鱼:“我们把他埋在死亡洞里。”

  萨莱和向导蹲在死亡洞口,正如他们从前蹲在湖畔的篝火旁取暖。村长和那个老妇人在远处和村里人商量着什么,他们声音很小,隐约只能听出他们是在找什么东西。萨莱在发呆,黑漆漆的眼睛盯着洞口一动不动,向导于是和她搭话。

  “你的父亲,亚伯兰,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向导问萨莱。

  “我父亲……”萨莱思考着:“我的父亲是个喜欢动手胜过喜欢说话的人。我小的时候,家里的很多生活用品就都是他亲手做的。他常常说,外面的东西做的不好。他也常常觉得这个世界不够好。”

  “怎么说?”

  “夏天的时候天气很潮湿,冬天又很干燥。有些花朵只开一季,大部分粮食只在秋天收获。有些地势高的地方,风特别大,特别冷,有些地势特别低洼的地方,一到雨季就被淹没。沙漠里几乎生存不了任何活物,而深海又太黑。”

  “他常常跟我说,要为我创造一个完美的世界。”

  “萨莱。”村长在叫他们,他们从这间屋子出去,跟着他来到一个更明亮的屋子。屋子里有不少人,那个老妇人手里捧着一根树藤:“这是生命树上最长的链条,也是位置最低的一根。我们不知道死亡洞下面有没有链条,也不知生命链在那里会不会起作用。我们能给你的只有这些。”

  “谢谢。”萨莱接过链条,接到自己身上。

  “你是亚伯兰的女儿。从见到你的第一刻起,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村长看着萨莱说,他又转向向导:“至于这位先生,他可以和今天的放牧者一起回去。但我们也为他准备了……”

  村长没有再说下去,萨莱看到,老妇人身后的男人手里还捧着第二根生命链。

  “我有一位朋友。”向导突然说,他好像在说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但大家都耐心听着。“我有一个朋友。”他仿佛在喃喃自语:“他也是一个向导,他叫以实玛利。几年前他发现了这个湖,就是我们现在所在的这个。我也是因为他,才知道洪水村旧址的位置的。后来他在一次探路的过程中失踪了,人们都很确定那个叫做以实玛利的小伙子是在这个湖里淹死了。”

  “我很抱歉,但不是所有的落水者都会被生命树接受。”村长说:“我记得你的朋友,个头很高的小伙子,我们按照村里的风俗把他埋在死亡洞里。”

  “我想要找到我的朋友。”向导说。

  捧着树藤的老妇人说:“他已经死了。”她没有瞳仁的眼睛看着向导,根本不像是在反驳他的样子。

  “但是在1669年4月29日和那以前的日子没有。”向导说着,接过了她手里的生命链条。

  【“他彻底沦陷了。”他说。

  “他只是想找到他的朋友。”我说。

  “一个早就死了好几年的、没影了的人。”他说:“如果这不是沦陷,那我说不出什么才是。”】

  “别这样看着我。”他把枝条接到自己的身上:“这个女人救过我的命呐。我本以为这次就要为她送掉我的命了,结果没有,看来我还得再送一次,这次要是再送不掉,我可就要回去了。”

  【“不是爱情,”他像是中了一个圈套,警觉地顿悟:“他被这些人绕进去了。”

  “就像你被我绕进去一样。”我说。

  “屁。”他说。他说的不错,他的确警觉得很。】

  “走吧。”萨莱只是说。他们与洪水村的村民一一告别。

  死亡洞里是无尽的黑暗。一开始的时候,他们所能看到的只有黑暗。什么也没有,只有黑暗,黑暗,阶梯上不断陈旧的日期。向导最担心的生命链仿佛源源不断,永远没有拉紧的时候。水温没有如村民们说的那样冰冷刺骨,反而达到了一个令人舒适的温度,和他们的体温几乎一样。

  “原来这就是死亡的样子。”向导说。

  “是未知的样子。”萨莱说,她放开了阶梯,向黑暗中游去。向导看不见她,只觉得她带起的水流和气泡划过自己的脸颊。他硬着头皮也放开了阶梯朝萨莱的方向游去,他揣测着这里是生命树的胃,他们会身处一个充满残肢和骸骨的黑洞。但是没有,什么也没有,这片黑暗的水域内没有任何活物,死物,也没有尽头。没有光线和参考物,他们不知道自己游了多久,离阶梯已经有多远。

  “我们回去吧。”向导说。

  “链条还没有用完。”萨莱说。

  现在,向导和萨莱几乎感觉不到水的存在,也感觉不到空间和时间。水的密度让他们刚好在水中悬浮,他们感受不到重力。生命树的链条像脐带一样源源不断地供给他们,他们亦感受不到饥饿和疲惫。现在,他们什么感觉也没有了。就好像重回子宫,在羊水里生活一样。

  “感官抽离水池。”萨莱第一个想到了。生命树封闭了他们的一切感官,把一切外界的感受从他们身体里抽离。在这样的环境里他们失去了世界,也失去了自己。

  “不要恐慌。”向导说,但他自己先恐慌了,他觉得自己又瞎,又聋,他很久没有看到过自己的样貌了,他不记得自己长什么样子,还是不是一个人。他也不知道周遭的世界是否还存在,比狭小、幽闭、窒息更令人恐惧的是空虚。他开始疯狂地撕扯自己的耳朵,生命链条,想要感觉一点什么,什么都好。

  “一片白云。”萨莱突然说。她的声音通过枝条直接传输进向导的大脑,缓解不了听力上的空虚,但向导突然安静了。他眼前出现那样一片白云,薄薄的,随着风快速地浮动。

  “麦子。”萨莱说。于是向导开始不由自主地回忆自己所见过的麦田,他的指尖有金黄的稻穗拂过的粗糙触觉。

  “人类。”萨莱用自己的手握住向导的手,她的手柔软,与湖水的温度不同,向导分不清这触觉是幻觉还是真实的。

  萨莱说:“女人。”于是向导看见了萨莱,朦朦胧胧的蒙在一片光雾中,看起来比记忆中的萨莱更白皙,发色和瞳色更浅。

  萨莱说,想一想我们在陆地上曾经见到的天空,很简单,蓝色上面铺着浅浅的金光。于是在向导和萨莱眼前,一片蓝色的天空徐徐铺开,伴随着空气,风的味觉。萨莱没有为此慌张,她小心镇定地拉着向导的手,问他:“你看见天空了吗?”

  “看到了。”向导说:“听到了,闻到了。”天空越来越逼真了,向导几乎闻到了鸟儿羽毛上的尘土味道。

  “你的天空是早晨的还是晚上的?”萨莱问。

  “都不是。”向导说:“接近黄昏。”

  “描述一下,我的是早晨,我们统一一下,以便一起行动。”萨莱说。

  尽管她说得大多数话向导都没有听懂,但他还是依言描述道:“离太阳落山还有一段时间,天还是蛮亮的。天边有很多火烧云,这种云意味着不会下雨。”

  “火烧云,意味着不会下雨。”萨莱重复着向导的话:“下面我来描述,你来想象。”向导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他只能答应着。

  “一条乡间小路,”萨莱闭着眼睛说:“道路两旁一棵树都没有。两边种满了番茄苗,上面结的番茄又大又红,把枝条都压弯了。”

  “这不合理。”向导说。但萨莱制止了他:“别质疑。”她说:“在脑海中想象就可以。”

  于是向导眼前的天空延伸出了更多,向导的脚下有了土地,远处有了番茄苗。现在向导转动脑袋,四处都能看到几乎是和陆地上一样的场景。萨莱站在他身边,他们手拉手站在乡间小路上。

  向导一走动,周围的景物就像水中的倒影一样波动起来。他的动作依然受水的阻力作用,萨莱也还是像在水中一样,头发连同衣服都飘了起来。尽管面前的景象是陆地上的景观,但他们的行动还是得靠游泳,挥动手臂带起的波纹会把面前的景物弄皱。他们好像身处一幅绘于水上的彩色绘画。

  “这是什么地方?我们怎么到这儿来了?”向导问。

  “我们还在时间梯上。”萨莱说:“我们在我们自己编制的梦里。我们不过是缸中的大脑。”她解释说,感官抽离水池很像睡眠,在无知无觉的黑暗中,大脑会调出回忆织成梦境,而梦境是在过去的时间里穿行的重要交通工具。

  “希望我们能走到其他人的回忆里。”萨莱说。他们默默地走了一段。

  “看,洪水村。”向导突然说,并且指向前方,但是萨莱什么也没有看到。

  “当然是看不到的。”向导说:“这是一个地势低洼的村庄,低洼到每年雨季,村子都会被洪水淹没……”

  他们沿着番茄小径一直走,一个峡谷赫然出现在眼前,一条粗绳编织的软梯颤颤巍巍地挂在绝壁上,随着微风律动。

  “我现在已经真心不喜欢各种各样的梯子了。”向导说。话虽如此,他还是跟萨莱踏上了那条松松垮垮的软梯,他看到软梯旁的断崖壁上歪歪扭扭地写了几个字:“欢迎来到洪水村。”

  萨莱说:“这是我父亲到来之前的洪水村。”

  “何以见得?”

  “这条软梯。”萨莱说:“是我父亲一定会改掉的东西,他会把它改成硬木梯子,或是栈道,他不会让这样的东西在他每次进出的时候出现在他的脚下。”

  他们看到了洪水村,不来自他们任何一个人的想象、回忆或是描述。它真实地存在在那里,在这座被水淹没了的峡谷深处,有一个没有被淹没时的它存在。阳光是那么好,让人无法想象这里就是以暴雨和洪水著称的洪水村。萨莱观察了一会,觉得没有危险,便游上前去。

  她又一次看到了那座他父亲和伊凡洁琳的小屋,这一次它不是飘在水面上,而是牢牢地扎根在一大片草地上。一个人影躺在屋前的的草地上,他穿着普通的粗布衣服,脸上盖着一顶草帽,嘴里还衔着一根草。萨莱有些不确定,他的样子看上去陌生又熟悉。那会是她的父亲吗?

  “你好,亚伯兰的女儿。”那个人摘下他的草帽,黑亮的皮肤下是一口雪白的牙齿,他又对向导说:“你好,不期而遇的朋友。”他看上去毫不惊讶的样子,就好像知道萨莱要来。

  “你好。我还不知道名字的朋友。”萨莱说。

  那个人笑了,他笑起来的眉眼有些熟悉,像村长那模糊不清的面容:“我叫以诺。”

  【“所有死掉的人都会活过来?”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所有死掉的人都会活过来,所有你以为再也不会见到的人,你以为已经淹没的村庄……”

  “都会再回来。”他接上了我的话。】

  “你在这里等我。”萨莱说。

  “我没有在这里等你,这是我的家,我住在这里,我也知道你一定找来,就这样。”以诺说:“你是亚伯兰的女儿,我知道亚伯兰的女儿一定会找过来的。”

  “我父亲在吗?”萨莱问。那栋小屋看上去非常温馨舒适,它和水面上漂浮的亚伯兰和伊凡洁琳的小屋一模一样,好像亚伯兰随时都会从里面走出来。

  “我很抱歉。”以诺说:“他已经不在了。”

  “他去了哪里?”萨莱好像知道答案。

  以诺回答:“他去了时间的更深处。”

  “那伊凡洁琳呢?”向导问。

  以诺摇了摇头。

  “我们现在在哪儿?”萨莱问。

  “你不该问在哪儿,你应该问,在什么时候。”以诺说:“伸出你的手。”

  向导和萨莱伸出手,他们看到自己的手上除了空气和阳光什么也没有,但触觉上,他们摸到了一根树藤,是阶梯的一节,上面的日期是1663年5月2日。他们想不起来那是个什么日子。

  以诺仿佛看穿了他们的疑问,在这个所有人都由树藤连在一起的地方,他人的心思是那么的容易被看穿:“这不是任何纪念日,也不是任何人的生日。我只是选择了生活在这一年的洪水村,这一年的洪水村没发任何洪水。”

  “人们可以选择他们生活的年份吗?”萨莱问。

  “所有死亡洞以下的年份都可以。”以诺说,他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不过你不能选择地点,你只能生活在洪水村。但这对大多数生活在死亡洞以下的人都不是问题,我们从没想过生活在其他地方。”

  “有其他人?”

  “有,”以诺快速地回答:“他们生活在不同的年份。”

  “你生活在这里多久了?”

  “我是去年来这里的。”以诺说,他看着水中的天空,像是在回忆那段时间:“亚伯兰离开以后没多久,我就走进了死亡洞,随他来到这里。”

  向导忍不住说:“你哥哥说你死了。”

  “我走进了死亡洞,那对他们来说就是死了。”以诺说:“我是仅有的活着便进入死亡洞的洪水村人。”

  他们走过村庄,萨莱注意到村里还有其他人,他们在这距陆地几千英尺深的空无一物的水下耕种、放牧,天空中甚至有飞鸟略过的痕迹,天空在它们的翅膀下隐隐绰绰地晃动,虚假的太阳在水底升起,照耀着虚假的作物。有些村民有些向伊凡洁琳和萨莱挥手示意,他们在乡间道路停下来交谈,讨论天气、收成和洪水。“今年一整年都没有洪水,这真是好极了,不是吗?”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对他们说,她站在一道齐腰的栅栏后面,身后还跟着一个端着一盆鸡饲料的少年。萨莱停下来问候她,但她却并不回答。她只是重复刚才的话:“今年一整年都没有洪水,这真是好极了,不是吗?”她低头看着自己怀里的孩子:“以诺又饿了,这孩子饿得真快。”

  “没用的。”以诺在一旁说:“他们不是人,至少不是真的人。他们只是记忆中洪水村的点缀,就像星星、晚霞总是点缀在空中。他们只会说几句固定的话,在每天的固定时间段做同样的事情。你可以问她的孩子几岁,她会回答你的。”

  萨莱于是问那个妇女:“你的孩子几岁了?”

  “小的只有一岁。”那个妇女幸福地笑着说:“大的这个已经十四岁了。以诺又饿了,这孩子饿得真快。”

  他们离开幼年的以诺,继续向前走去,萨莱见到了一些隐约在树屋中见过的面孔,那些面孔因为湖水总有些模糊不清,但从服饰和口音中依稀能听出来洪水村的痕迹。以诺开始讲述:

  “1686年7月18日那一天,洪水席卷整个村庄,生命树在一天之内从一片刚刚冒出地面的叶子长成覆盖整个山谷的参天大树,把几乎所有村民都救了回来。所有这一切发生只用了一天时间。人们常说一天很短,但对溺水的人来说却不尽然。生命树没能救得了的人,它把他们都送来了这里。”

  “洪水来的时候,我正在你父亲和伊凡洁琳的屋子里。我当时应该是想去找他讨论什么事情。他不在家,只有伊凡洁琳在,她让我在餐厅等着,她自己在楼上,我不清楚她在上面做什么,但她肯定在上面,我听到她的鞋子在我头顶的地板走来走去的声音。像一只小鸟,在屋顶上走来走去,不时鸣叫,那是她轻轻哼歌。她过得很幸福,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的。”

  “地下水汹涌而出时,所有房屋都被汹涌而来的水流冲坏了,唯独这一栋没有。那栋屋子是你父亲亲手建造的,你父亲做的东西用一百年都不会坏。我看到美丽的水流像骏马一样从窗户里闯进来,打碎了碗盘和摆件。伊凡洁琳珍藏的瓷器和家具被冲走了,像一群蓝色的天鹅。我死死地抓住一根柱子。小屋在猛烈地颠簸,我闭着眼睛,感到一会被浸在水下,一会被高高地抛向天空。”

  “待一切终于平静下来时,我睁开眼睛,看到你父亲的小屋像一艘船一样飘在水面上。再也没有峡谷,也没有洪水村了,我身处的地方是一个湖,耀眼的太阳倒映在闪光的湖水上,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浮着房屋的碎块,村庄的遗迹,只要再经过几个艳阳和雨天,一切就会荡然无存。”

  “我父亲的小屋留了下来。”萨莱插话说:“它至今仍飘在水上。”

  “它当然会留下来。”以诺笑了:“他制造的一切都会留下来。”

  “我身处的位置是一楼,一楼正中间的地板在颤抖,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那声音不大,但啪的一声,亚伯兰亲手做的地板被顶破了,从那个破洞里冒出一个嫩生生的,小小的绿苗,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水里升起,连着下面刻着日期和时间的阶梯。”

  “站在梯子前,我感到了莫可名状的恐惧,任何人对深海、未知、幽闭、狭小空间一定会有的恐惧。但与恐惧一同诞生的还有无法抑制的求知欲,从小我就有被恐怖的东西吸引的特质。我剖开虫茧想要看里面有什么,我在墓地徘徊想要知道被埋在地下的人会怎么样,我恨不能切开肚子看看自己身体里有什么。这份好奇促使我毫不犹豫地踏入了水中,顺着时间阶梯向黑暗的水中爬去。”

  “我甚至都没有意识到树藤是怎么连上我的身体的,我是来找村里的其他人的,我以为他们都死了,但当我找到他们的时候,他们都已经被生命树连上了。像一个个成熟的果实那样,他们沉甸甸地安睡在枝头。我摸了摸他们的脉搏,知道他们还活着,会苏醒,就很安心。所有人都睡着了,除了你父亲。”

  “远远的,我看到有什么东西在动,那时我的眼睛还不那么适应水下的光线,我看不清楚。我以为那是一条鱼,或者是其他的水生生物,但当我游过去时,我看见了亚伯兰,他正从死亡洞里爬出来。”

  “不。”萨莱突然说。

  “那是他,千真万确。”以诺说:“从死亡洞里出来的人都永远不会再像他本人了,但我还是认出了他。他看着我,没有一点惊讶,倒像是有些麻木。我好像从来都没有认识过他,不知是否是死亡洞把他变成这样的,还是他其实本来就是这样的。他看上去有些疲惫,把挖到地下水和生命树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他好像对这一切很熟悉,毫不惊讶的样子,好像早就知道这一切会发生。最后他问我,伊凡洁琳去哪儿了。”

  “是啊,伊凡洁琳去哪儿了,我才想到这个问题。她哪儿也不在,我们仔仔细细地搜寻了生命树的每一个枝头。我担心噩运是否已经降临在伊凡洁琳身上,她或许已经溺死。因为有一部分村民如伊凡洁琳一样不见踪影。我们找不到任何尸体,我猜测生命树把所有死去的人都归拢到了一个地方,伊凡洁琳也在其中。我想到了死亡洞,但亚伯兰摇了摇头。”

  “‘伊凡洁琳没和他们在一起。’他只这么说,我知道他已经去过了。他不肯向我透露死亡洞的任何秘密。我们找遍了从前是峡谷、现在是湖的洪水村,这时村民们也渐渐苏醒。亚伯兰收拾心情,开始安顿村民,制造树屋和其他在水底生活的用品。亚伯兰在湖底的世界建了一栋树屋,就围绕着时间树,利用了树干作为支撑,很多楼层,够整个洪水村的人居住,就和浮在水面上的那座一样,牢固,永远不会倒塌,哪怕洪水也冲不垮。他干起这事来熟门熟路。建好了树屋,教会了他们养殖和狩猎,安顿好村民的生活,他就开始继续寻找伊凡洁琳。我哥哥也组织村民一起搜寻失踪的人的尸体,可还是一无所获。”

  “时间过去,村民们渐渐适应了水下的生活,而我和亚伯兰却沉湎于各自的痛苦中。亚伯兰是因为伊凡洁琳,而我则被自己的好奇心折磨的百爪挠心。我想要知道死亡洞下面是什么,我想知道在生命树根部,时间是否还是线性的,我想知道进入死亡洞的村民过着怎样的生活。我反复询问亚伯兰,提出各种猜测,想请求他的证实,但他只是心不在焉地回答,死后的世界无法言说,只能亲眼目睹。从他嘴里什么也问不出来,唯一可以得知的就是,伊凡洁琳不在那里。”

  “洪水村搬到水下大概一年以后,一个住在附近村落的年轻人来到曾经是洪水村峡谷的湖边。他脱下衬衣绑在腰间,从碧绿的湖面游过,他张开双臂的影子投在在浅水区,像一只大鸟。在那里寻找伊凡洁琳的亚伯兰抬起头看见了他,他浮上水面,跟他打招呼。”

  “我不知道亚伯兰是否向以实玛利透露过洪水村的秘密,如果是又告诉了多少。那段时间我沉湎于死亡的秘密,竟忘了我的朋友的痛苦。但可以肯定的是,亚伯兰告诉了他所有关于伊凡洁琳的事。”

  “以实玛利会在附近的村落给人做向导赚钱。洪水村留在了过去,但周边的其他村落都发展得欣欣向荣。越来越多的外来者来到这里,要求挖掘森林里无人知晓的宝藏。以实玛利靠给这些掘金者带路挣钱。以实玛利为亚伯兰带来一个说法,这个说法在洪水村周边的村落和整个世界都被深信不疑,只有洪水村因为消息闭塞而没有听说过。他说,如果一个女人和一个已经结过婚的男人结婚,那她就无法进入死者的国度,她不能停留在回忆的世界,她的灵魂会继续下坠,直至坠入无人可见的黑暗。”

  “亚伯兰不认可这个说法,他觉得荒诞,他觉得人不应该因为相爱而被惩罚,更不能因为他的错误惩罚伊凡洁琳。但是时间过去,怀疑的种子他的脑海里越来越深地扎根,尤其是当他在水下和死亡洞下的世界都找不到伊凡洁琳时,他相信了以实玛利的说法。”

  “认识亚伯兰的人都会知道,让亚伯兰改变对一件事的看法是多么难,这转变的过程对他自己而言尤为痛苦。他相信了这件事,相信了这件事后他便开始探索死亡洞以下国度的更深处。在我还在醉心死亡的秘密时,他便开始了对更深远、更黑暗国度的求索。‘过去的下面是什么?’我听到他坐在死亡洞前喃喃自语,他有些恍惚,又有些哀伤地说:‘是回忆。现在的下面是过去,死亡的背后是回忆。我们在过去航行得太深了,已经到了回忆。可是回忆的后面又是什么呢?’”

  “时间一天天过去,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事——以实玛利淹死了。我们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意外,他的尸体浮在我们头顶的水面上,还是那张开的双臂,大鸟般的影子。生命树没有接纳他。”

  【“亚伯兰杀了他!”他很大声地说:“以实玛利在和一个已经结婚的女孩相爱!他杀了他,以此来寻找伊凡洁琳的去处!”

  我警告他:“我们并不知道——”

  “你当然知道!你这个撒谎精。”他说:“看看你那双无辜的眼睛就知道,从故事的一开始你就知道结局。你知道亚伯兰在哪里,但你佯装不知,你骗我和萨莱,和向导一起在漆黑的湖水里找得要死要活。”

  “你认为故事变成:于是萨莱下一个转身就找到了她的父亲,他们回家去过着平淡的生活会更好吗?”

  “让萨莱跟向导再相爱结婚就更好了。”

  “俗套啊,俗套。”我摇着头:“我的故事里是没有爱情的。”

  他说:“你只是嘴硬罢了。就像你总也不肯说爱我一样。继续说下去吧。”】

  以诺说:“以实玛利死后,你父亲开始向我们告别。他埋葬了以实玛利,把自己的家具陆续都送给了村民,检查了他留下的每件工具,把树屋修缮了一遍。亚伯兰就是那样的人,就算他要走,他也会把每件事情都安排得有条不絮。我们都没有问他要到哪里去,我们那时以为他无非是要回到水上的世界去,回到他的妻子女儿身边。”

  说到这里,以诺看了看萨莱,不用他说,萨莱也知道:“他没有。”

  “他没有。”以诺说:“我是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那时他正在死亡洞前徘徊。”

  “我们像从前那样坐在一起,我开始谈论死亡洞,猜测下面有什么,而他静静地听着。最后他说,想要知道下面是什么,不如下去看一看。说这他便头也不回的走进了死亡洞。”

  “我很清楚他的最后一句话不是对他自己,而是对我说的。亚伯兰离开后不久,我便也走进了死亡洞。”

  “在死亡洞里,时间不再存在。我见到了洪水村那些失踪的村民,他们现在每个人都拥有一个自己的世界。每个世界总是一样的,某某年的洪水村,记忆中峡谷里的村庄。唯一与记忆中不符的是,每个人的村庄都多了一座小屋,是你父亲建造的独有的样式,亲手修建、永不垮塌。那是他表达愧疚的礼物,送给每个因他而死的洪水村人的补偿。”

  “但是我没有在这下面见到亚伯兰,也没有见到以实玛利。有些村民告诉我以实玛利和亚伯兰走了,因为以实玛利不曾生活在洪水村,他没有自己记忆中的洪水村。”

  “问了几个村民后我便不再问了,在死者的世界里人们不会轻易惊扰别人,我们各自拥有无限趋近于完美的小小世界。我选了1663年生活,那是我知道的唯一一个没有洪水的年份,那年夏天没有一样东西被泡烂,也没有一个生物被淹死。永远地生活在那一年,一定会很舒适,很凉爽。”

  “你哥哥知道这一切吗?”向导问。

  “知道。”以诺说:“每个洪水村的人都知道。他们不怪亚伯兰。”

  萨莱不知道她是否能在下面找到她的父亲,但是她继续前进。向导也是。

  “你已经不欠我任何东西。”萨莱说。

  “现在我也有了要寻找的东西。”向导回答。

  【“这个故事叫什么?”他问我。

  “也许叫《洪水村的故事》。”

  “错了。”他睡前酒的气息拂过我的面颊,微醺的味道:“该叫《疯子集》才对。”】

  “死者的国度下面是什么?”萨莱问。

  以诺回答:“水面以上的是‘现在’,‘现在’的下面是‘过去’,过去的尽头是死亡。穿过‘死亡’,‘过去’的下面是‘回忆’,回忆的尽头是什么呢?正如生者皆畏惧死亡,我们这些活在回忆的人,皆畏惧‘遗忘’。”他说这些话的时候音调怪异,如同一首诡异的歌谣。

  “我们该怎么到达‘遗忘’?”

  “往那最漆黑的地方走就是了,你一看到它你便会知道的,它黑到连黑暗本身都不复存在,当你看到它时,你会觉得瞎了似的。”

  “你要和我们一起吗?”向导问以诺,但以诺摇头。

  “我有一些话想要请你们带给亚伯兰,”他说:“如果你们能找到他的话。”

  他们方才一直绕着村子里的土路走,以诺带着萨莱和向导在村子里转了一圈,又回到了他的屋子前。那栋亚伯兰亲手建造的屋子几乎和浮在水面上伊凡洁琳的的那座一模一样,以诺带着他们进去,萨莱和向导看到,餐厅的中央有一个洞,洞里钻出的是那节熟悉的梯子,梯子上的日期是1663年5月2日。

  “洪水来了那一天我就在亚伯兰和伊凡洁琳的屋子里。”以诺突然换了一种语调开始讲述,他变得不像是他,而像是一个被死亡洞改变了的人:“那天我来找亚伯兰商量事情,他不在家。”

  “这件事你刚才讲过了。”向导说。

  “他不在家!”以诺加大了音量,像是在强调这很重要,这时窗外的的风忽然开始呼呼地吹,什么东西被打破的声音。萨莱和向导想要往窗外看,但以诺一下子抓着了他们两人:

  “他不在家,但是伊凡洁琳在。她让我在楼下等着,她自己在楼上走来走去。她的脚步很轻盈,像是小鸟落在屋顶上。”一个声音在他们头顶窸窣作响。

  风开始越刮越大,萨莱扭过头去看到,窗外的树被吹的变形了。

  以诺瞪圆了眼睛:“这时洪水来了,洪水打破了窗玻璃,整个房子都开始剧烈地摇晃,我死死抓住一根柱子——”

  清脆的玻璃破碎声,奔涌的水流冲破窗户,把屋子里的东西冲得到处都是。萨莱抓着向导,向导抓着柱子,以诺却在狂风骤雨中一动不动地立着。他说:“风浪停止后,我听到楼上有声音。那时我没有细想,我以为是一只小鸟,木板膨胀的声音,或是风声。不像亚伯兰或是萨莱,我不能在看到事物的第一眼做出正确的决定。但是时间越久,这粒种子在我心中埋得就越深,只是我当时沉迷死亡洞的秘密,根本没有向亚伯兰诉说着在我看来微不足道的可能——”

  这时楼上响起了一个沉重的闷响,咚,是鞋子踩在木地板上的的声音,然后是第二声,咚,间隔正像是人的脚步声。以诺说:“伊凡洁琳可能还活着——”

  闷响逼近了,萨莱听到那沉重的脚步划过楼梯,她对向导说:“时间梯!”向导点头,他侧步滑倒时间梯旁,萨莱把自己的手递给他。在进入洞口前,他们最后回头看了一眼以诺,他全然不知自己的回忆已经失控的事,只是感慨地说:“伊凡洁琳可能还活着,她还在陆地上。”



2.“她来自一个完美的世界”


  萨莱和向导在黑暗中沿着时间梯前进,世界黑得只剩下他们两个,还有这架梯子。他们缘着阶梯一直向下爬去,见到了各种各样的幻象和记忆世界。看起来没有什么是真的,只有他们手里的时间梯,和梯子上盲文似的篆刻的年份是真的。

  他们不知道自己爬了多久,他们从1692年一直爬到公元元年,爬到公元前的年份,爬到洪水村还存在之前的历史。他们一直爬直到阶梯上的数字消失了,向导爬在前面,他摸到了那一截台阶,他反复摸了几遍确认,然后喊萨莱来看。

  “时间消失了。”萨莱说。他们一起向前看,看到了以诺所说的那片黑暗。

  黑色已经不足以形容它的颜色,地球上的任何深渊在它眼前都会黯然失色。哪怕只是短暂地看它一眼,眼睛里也会失去光彩。当人注视它的时候,眼睛里所有的颜色都会被它吸进去,今生见过的所有光亮和色彩就都会被忘掉。

  萨莱和向导就是这样,他们走了进去,他们忘掉了很多东西,很多现世的东西,天空的颜色,稻穗的质感,风的味道。

  世界是从什么颜色开始的呢?是蓝色。一定是蓝色,萨莱对此深信不疑。当她再次开始看到东西的时候,她的眼睛恢复了原本的色彩,她看见他们处在一个新的世界中,这个新的世界不再按照这个世界的规则和定义,他们身处的环境不再是液体,也不是固体或气体,这个世界的语言无法形容那个世界的物质形态,如果要用最接近的东西做比喻的话,我想那是蓝宝石。他们发现自己处在无限辽阔的蓝宝石中。时间梯在这里中断了。

  他们在这个新的世界畅游。他们看到的行星,像是破碎的哀歌;光也不再是光,是一种像针似的存在。物品不必遵循地心引力,能量也不必守恒。他们看到一只翠绿的双头鸟飞过,那鸟胸前金色的羽毛是时针和分针套着齿轮做的。

  “我小时候家里的钟上画了这样一只鸟。”萨莱开口,发现她的语言里流动着音乐似的旋律,这个世界的文字都是书写在五线谱上的:“那个钟上面画了很多杜鹃花,还有很多鸟,我用蜡笔给其中一只绿色的画上了第二个头。”

  他们继续前进,萨莱看到了更多熟悉的景物,它们有些存在于她孩童时的痴语,有些存在于她幼年时与父亲的对话。萨莱问过父亲,为什么这世上没有能够长久保留的彩虹;亚伯兰对萨莱说,要是天空离我们更近就好了。在这里,彩虹是一种会飞的绸带,它们会挂在枝头,随风飞舞。天空是头顶一片伸手就能摸到水域,轻轻触碰,波纹即会由中心一点散发。

  萨莱和向导越向前走,就越熟悉这个世界的规律与法则。在这里,道歉的话是和伤人的话一起出口的,从语法上就无法把它们分开。时间可以随着空间延伸和暂停,人们无法把不曾完结的事情深埋心底,任由其腐烂溃疡,带着遗憾继续生活。时间会在缺憾处停滞,萨莱和向导看到一个个凝固的影子,它们都被困在了自己的一意孤行里,他们必须完成自己的愿望才能继续生活。所有的事情都有始,有终。万事万物完满无缺。

  在那里,他们看到了那棵树。

  树是倒置的树,它的枝叶从天空垂落,根脉沉进天空的蓝色宝石中,看不分明。树下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正在拾起地上的果子。那棵树的枝头硕果累累,不断随着地心引力下落,地上已经铺了一层果子,但果子还在不断往下掉。那个男人装了一网兜果子,他把网兜扔在地上,转过身来咧嘴向他们笑。和前面那些人一样,他一点也不惊讶萨莱和向导的到来。

  “以实玛利。”向导先开口了,以实玛利也向他的老朋友打招呼。而萨莱却在看那个女人。

  “萨莱。”那个女人抬起头来。她浅色的头发包在一块头巾里,她的脖子上戴着一块很小的蓝宝石做的项链,她看上去恬静而自在,萨莱从看见她的那一刻起就知道她的名字:“伊凡洁琳。”

  伊凡洁琳轻轻点头,她和以实玛利挽着手,她的脸颊上有健康的淡淡红晕:“你父亲和我说过你很多次。你一定想问亚伯兰在哪里吧。”

  萨莱没有回答。她环顾四周,那些散落遍地的果子,和那棵树。她说:“我想我已经见到他了。”

  以实玛利笑着说:“你果然和亚伯兰说的一样。”

  从萨莱很小的时候起,亚伯兰总是觉得这个世界不够完美。天不够蓝,彩虹不够持久,夏天的时候天气很潮湿,冬天又很干燥。一个男人遇见一个女人,他们相爱,结婚,但他无法确切得知她是否就是他的一生所爱,然后就有人会受到惩罚,比死还可怕的惩罚。他的女儿萨莱活在世上,有一天也会遭遇这样的困境。许多人伤害别人却从未道歉,许多人被人伤害却从未原谅。许多埋藏在心底的愿望无法实现,许多半途失踪了的人再也不见踪影,许多不曾道别的分离,许多被死亡中断了的故事,许多未完成的探险。

  “他常常跟我说,要为我创造一个完美的世界。”萨莱打量着眼前的世界:“现在,他就是这个世界。”

  “在这里,”以实玛利说:“所有的事情都会完整。”

  向导不知该说什么,他走到萨莱身边握着她的胳膊。他们四个一起站在那颗巨大的树下抬头仰望,萨莱从未从树冠顶部观察过时间树,他们的目光集中在树隐入蓝宝石天空的根部。“真奇妙,”以实玛利说:“我们想象了那么多次时间树的根是怎样的,但当我们走到底时,见到的确是它枝繁叶茂的树冠。”

  萨莱转过头来问伊凡洁琳:“我父亲找到你了吗?”

  伊凡洁琳摇了摇头,她又微笑着说:“他在他心底找到了我。”她眯起眼睛看着那晶莹蔚蓝的厚重天空,在那里时间树的上方,真正的伊凡洁琳在洪水来的时候躲在小屋的二楼,她一直在上面躲着,蜷缩着身体在屋子的角落,像一只瑟瑟发抖的小鸟。直到风平浪静,她听到以诺离开的声音,她以为一切都结束了。她没有看到时间树,她只是走出屋子,然后游到岸上就离开了。她生活在陆地上,那是亚伯兰唯一没有找过的地方。

  “她是在这个世界被创造出来的,”以实玛利把手放在伊凡洁琳的肩膀上说:“那颗时间树结下的第一个果子滚落在亚伯兰创造的土地上时,果子裂开来,她就从里面走出来。亚伯兰创造了她。”

  “我曾经深爱的男人,”伊凡洁琳说:“现在是我生活的世界。”

  于是在这个全新的世界,向导执起萨莱的手,以实玛利执起伊凡洁琳的手,他们共同在这个世界开始新的生活。时间在这里终结。

  【“还不错。”他评价:“至少结婚了。”

  “那个世界可没有结婚的概念。”我说:“也没有忠贞,没有欺骗。”

  “你在最后说……”

  “我只是说‘执手’,那和结婚的意思可差很远。”

  “那在我听来就是你在玩弄文字游戏想表达结婚的意思。”

  “也许吧。”我承认:“这是我在我们这个世界能找到的最接近的词。也许我还在用这个世界的思维,根本无法讲好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算了,本来也只是睡前故事而已。”他打了个哈欠:“咱们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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