珊瑚岛
他说，我答应你，我会用珊瑚给你盖一座城堡。
我天真地望着他，那时我们什么都没有。只有水流，无色，无形，从我们的膝盖上匆匆奔过。
是真的，他说，我会把它修造得闪闪发亮，世界上活过的生物都没有见过比它更漂亮的东西。
在这之前，他说，我们得先筑一个巢。
筑一个巢，用泥土，唾液和蚌壳的碎片黏合。这事不算难，他是伟大的工匠，我是娴熟的纺织者，我们不一会就筑了一个遮风避雨的小巢穴。
筑巢的欲望存在于每种生物的基因里，他说。我们渴望拥有美好的东西。
我答应会给你的，我一定会给。他说。
我们不能在这个地方停留了。他说。
水质越来越差，上游冲下来的水里夹杂着动物的尸体，浑浊的水散发着刺鼻的气味，周围的树木纷纷腐烂。
我们恋恋不舍地离开，在银色漩涡周围逗留。我们都被那有魔力的音符吸引了，想要把它镶嵌到房子上。可音符是捉不住的。能捉住的只有那些圆圆的水泡，它们很快就破灭了。
离开这个水潭时，我们的身体上亮晶晶的，布满了疤痕。但好在我们出来了，好在疤痕是美丽的。
我们不能在这里徘徊了，他说，这个地方不属于我们。我们不能这样下去，我们得找一个地方定居下去。你想在哪儿定居？
珊瑚城堡？没有影子。我不敢说，说了也没法实现。
这里就很好，他说，离水源不远，也阴凉爽快。
绿色的水草被冲到我们脚上，他把它捡起来，观察它精美的针状叶片，压扁了是一片小扇子，撑开了是一把小伞。没有谁不迷恋精致的东西。我们把它贴在我们新的巢穴上。
我答应你的珊瑚城堡，我一定会给你。他说。
住在这里，天上经常落下美丽的叶片，他说是从叫做“树”的地方落下来的。“树”是什么样子，我也经常想象。在我的想象中，“树”应该和珊瑚城堡相似。我们把湿软、散发着香气的叶片捡回家里，当做毯子盖在身上。我们的梦也带有树叶的味道，我梦见珊瑚城堡。翠绿，幽深，通透，像一大块冰冷的绿翡翠，像他眼睛深处的宫殿。
我们可能要一辈子东躲西藏。他说。他皱着眉头。一只刺猬从我们的巢穴前滚过，他说每个生物的基因里都有筑巢的欲望。
可不可以以天地为家？我问他，他摇了摇头。
我们必须有一个巢穴，有一个家。他说，我们必须拥有珊瑚城堡。
没有珊瑚，是盖不了珊瑚城堡的。他每天都往家里捡回来各种各样的东西，有些很漂亮，有些则不是。我们不知道那些东西是不是珊瑚，我们只是用它们试着搭建城堡。现在开始重新造一座房子太费劲了，我们试图把我们的家变成珊瑚城堡。
冬季寒冷的尘土封住了我的眼睛，我看不见了。他说的对，这个地方不适合我们生存。珊瑚城堡好像就快要建好了，又好像完全没有动工。我希望在我完全瞎了之前看看珊瑚城堡。
有一天他走进家里来，又哭又笑。珊瑚城堡，他对我说，珊瑚是海水里的东西。我们一直生活在淡水区，大海离我们很远。我们从来没有捡到过珊瑚。
可我们有一座珊瑚城堡，我们正在建造。我说。
那上面拼拼凑凑的东西，没有一块是真的珊瑚。他说。
要走多少路才能到大海？我问他。
很远很远。他说。我们向周围的邻居打听，他们都用虫鸣的歌声回答，很远很远。我们已经老了，没法在生命结束前到达了。
我们的生命即将终结的那一天，从叫做“树”的地方落下了一片奇怪的叶子。这片叶子的颜色有一半是寻常的绿色，另一半是黄色，金灿灿的，像隔着水面见到的太阳。他捧着这片叶子看了又看，向我描述黄与绿交界融合处的色彩是多么美妙。我已经看不见了。我从他的描述中知晓了这片叶子。这片美丽的叶子是一封信，是来告诉我们我们的生命要终结的消息的。
大自然中有一些非常美妙的消息传递的方式，叫做“树”的地方住着一只鸟，她用曼妙的歌喉告诉我们早晨的到来。如果天边有边缘是金红色的火烧云，那么夜晚就不会下雨。露珠尝起来要是冷的，我们就知道延命菊要凋谢了。我们的死讯也用浪漫的方式写在一张叶子上寄给我们，被他像读一首诗那样反复读着。
我看不见了，他也没好到哪儿去。我听到他在我们的巢穴里跌跌撞撞。湿气让我们的每个关节都疼痛无比。我们建了一半的珊瑚城堡，逐渐在潮冷的空气中沦为一盘散沙。我在散沙中摸索着我们捡来的漂亮东西，它们都变得灰暗无光。
我们知道我们要死了。他去银色的泉水边捧了一捧泡沫来。闪闪发光的小泡泡，我们曾经徒劳无功的把它们装饰在珊瑚城堡。我的眼睛只能看见隐约的闪光。
他看着它们一个个破灭，而我用耳朵听着。他说，每个泡泡里面都倒映着我们的样子。他又说，所有动物的基因里都有筑巢的欲望。
伴随着最后一个泡泡的破灭，我听到水泡破裂的“啵”一声，他死了。我也会死。我死了以后，我们的巢穴就只是一个树洞，里面躺着两具尸体，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得黯淡无光，消失不见。
我随他坠入他的永恒梦境，我们看见了珊瑚。在一座岛上，每走一步，脚下都是珊瑚。岛上盛开着绿色的花束，在珊瑚的尸体上一簇簇冒出来。
我们从咸水里走出，像是获取新生，盐让我的眼睛里重新有了光彩，我又能看见了。我们用新生的触角在岛上探索着，发现所有的东西都是从未见过的，又和我们一直想象的一模一样。在一个布满珊瑚的岛屿，我们再也用不着建造珊瑚城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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